第十五章 离人夜
八年后,洛阳城的大街上。 洛阳这地方即便到了傍晚依然那么热闹,来往之人未见消减,夕阳把行人影子拉得长长远远,仍有不少小贩在街头扯嗓子叫卖。 人群中有一男子颇引人注目,身高七尺过半的他着一袭深蓝侠装,腰间系着宝剑、酒袋,面容俊俏、眉目清秀,两拨青丝垂在耳畔颊边,乌亮长发迎风飘摆,走在路上也偶尔会有一两个姑娘回头看他。 男子取下酒袋,正欲开盖畅饮,倾倒时却见袋中滴酒无剩,他淡淡一笑:“忘了,我正要找地方打酒。” 于是男子走进一家酒店,酒店里人还真不少,连过路都有点不大方便,男子找了个顺道的桌位坐下,眉目望向远方,对身后道:“小二,来。” “来咯~!”一个十分机敏的小二,刚招呼完别的客人马上赶来,他问男子:“客官,您要点什么?” 男子道:“你们这店有什么酒?” “客官!说到酒,您可真找对了地方!”小二连忙神采奕奕地道:“整个洛阳城,就我们这里的酒最醇最多!” 男子神采飞扬,把剑望桌上一放,道:“今天我不想喝别的酒,你们店里若有本地酒,我倒可以喝上一喝。” “有咧!”小二道:“本地最出名的就是宝丰酒,清香芬芳、甘润爽口啊,我们店里刚从宝丰收来一批货,您要不要尝尝?” “是吗?那开一坛。”男子饶有兴致地竖指一根指头,道:“小菜我不多要,弄一碟花生米一碟牛rou过来就行。” “是是,您稍等。”小二说着转身去柜台拿酒。 说到这男子,不是别人,正是长大了的韩夜。这些年来他一直行走江湖、独步风雨,做了许多行侠仗义之事,想以此弥补索命阎王的过失,同时,他也想找杀害他爹娘的人报仇,可惜自那晚后就再未瞧见玉泉一面,鸣剑堂他更是不敢妄进,乃至于门中即便有人想召回他,他也依旧只能在外漂泊。 常行侠义之事,总能得到一点钱粮作为回报,韩夜的日子勉强过得去,但他每每行侠都挂着“小阎王”的名号,明里暗里不知多少武林人士要找他麻烦,他凭着绝佳身法和敏锐洞察竟屡次脱险无恙。虽说追杀的人不少,身边也时常危机四伏,但尚有一丝牵挂留在韩夜心中,那就是司徒云梦和meimei韩玉,韩玉去了蜀山修道自然不必担心安危,可这八年来司徒云梦一直留在鸣剑堂,这让他着实放心不下,几乎每年要去偷偷摸摸看上两三次才能放心。 时过境迁,这八年来韩夜看过太多身边的人在变化,人面桃花,老巷昏黄,他不确定司徒云梦是否还像当初那样记得小时候的誓言。 “云梦,八年了,其实我一直想和你说声对不起,青梅竹马就是青梅竹马,在我心里永不会变,可你……是不是还和当初一样呢?你也到了该出嫁的年纪,早些嫁出鸣剑堂,远离这是非之地也好,唉。”韩夜苦叹一声摇了摇头,这时小二已将酒菜端上了桌,韩夜先尝了一口宝丰酒,倒也纯净绵柔、回味无穷。 “有酒一醉解千愁,无酒伤神又烦忧……”韩夜淡淡说着,尝几口小菜,一饮几口美酒,心里倒也释怀了许多。 不知不觉过了半个时辰,桌上的空酒坛已有三四个,喝了这么多韩夜也只是脸颊微红,并无多少醉意,这时打旁边来了个身形瘦小的小二,他低头端盘晃悠悠经过,一不小心盘子里的汤就被晃了出来,不偏不倚洒在韩夜怀中。 韩夜前身被热汤一烫,赶紧跳起身,向那笨手笨脚的店小二皱了皱眉。 “对不起!对不起!”店小二兀自低着头,把盘子放在桌上,慌忙用肩上的毛巾去擦韩夜的衣服,声音清脆而略带稚嫩,听起来倒像是个十几岁的孩子。 “算了。”韩夜不想为难一个孩子,便挥手道:“你走吧。” “谢谢!谢谢!”店小二赶紧点了点头,把毛巾和盘子往桌上一扔,心急火燎地朝门外跑去。 韩夜觉得有些不对劲,这小二为什么连毛巾和盘子都不要就跑出门去,难道他有什么片刻不得停留的事要做? “不好!”韩夜一摸空空如也的衣襟,便知何故,抓起桌上的剑就追了出去,再顾不得那许多, 话说那小二偷了钱,跑到街边迅捷地跳上屋顶,在洛阳城各种住房上穿行自如,他看了看手里的那点银子,眉头一皱道:“这呆瓜,钱袋子里才这么点钱,扫兴!” 假小二不悦地自言自语着,全然不知另一排屋顶上有身影已渐渐向他靠近。 “蟊贼休走!”忽闻后方有一男声传来,语气愤怒而铿锵,假小二扭头一看:不得了!那个被偷的男子正甩着膀子飞速狂奔而来! 假小二大骇失色,旋即加快速度,叮叮叮踩着瓦片朝黑暗的远方遁去,身形似燕,步音如铃。 眼瞅这小蟊贼要借夜色淡离视线,韩夜又岂肯将这两个月的酒钱拱手让人? “偷了我酒钱还想跑?你可真是找对人了!”韩夜气势如虹,愈追愈勇,假小二怕是遇上了对手,连忙压住帽子死命地往前跑,再不顾身后。 假小二身法固然了得,但这八年来韩夜苦练疾影步,身法更在索命阎王之上了,又怎会输给一个小贼?片刻工夫,韩夜便与小二并肩而行。 假小二急中生智,眼珠儿一转,待韩夜跟来,右手朝他一甩,道:“看镖!” 如此夜晚,突发暗器,防不胜防!韩夜闻言侧身一躲,这身步也就缓了下来,假小二乘机甩开他一截路,而韩夜又怎甘心被人戏耍?但看他拳头一握,身法一提,唰地一声消失在黑夜里。 “哪里走!”韩夜一声怒喝,突然出现在假小二身后,张开双手一把抱住了他!假小二则是猝不及防,拼死挣脱,二人双双从屋檐上滚了下来。 “你干什么不好非要去偷?你知不知道这样会饿死很多人!”灰头土脸的韩夜把假小二死死按在地上,一边冲他发火一边细瞧他容貌。 假小二的帽子不知何时已脱落下来,在银华辉映之下,韩夜能清楚地看到对方的纤细眉毛、盈盈水眸,还有那因惊慌而微微泛红的面颊,他,哦不,应该是她,实在是个俏丽的美人…… 女飞贼喘着粗气看着月下长发清扬的韩夜,忽然紧闭上美眸,用清脆莺燕般的声音怒道:“好吧,我被你抓了,想怎么样随你吧!” “姑娘,你想多了。”被姑娘这么一说,韩夜倒有些手足无措了,他惋叹道:“何必要偷东西呢?可惜了这么好个人。” “我、我也不想偷东西啊……”姑娘用手抹了抹抹眼角的泪,忧伤道:“我自小就没爹娘,若不是有位师傅教我偷窃之术,我可能早就饿死街头了……平时不到万不得已我是不会做这种事的,只是这几天我师父得了重病,我实在没办法……” “原来如此……”韩夜终究心软,理解地舒展眉头,站起身,把背对着那姑娘叹道:“我没能追上你,趁我没改主意快走吧,以后别再偷东西了。” “嗯。”姑娘点点头,抓着钱袋子往远处走去,此处已离洛阳的城墙不远,姑娘跳到离墙最近的一处屋顶上,突然回过头冲韩夜的背影喊了声:“嗳!” 韩夜不知何事,回身去看,但见姑娘一手叉腰,另一手朝韩夜做了个鬼脸,得意笑道:“呆瓜!哈哈!大呆瓜!我师父早不在人世了,行走江湖也不长个心眼,被骗也活该!嘿嘿!” 韩夜闻言怒火中烧,手指那姑娘蹙眉道:“岂有此理!你别走!”
“哼,本姑娘才懒得理你呢!这银子嘛,姑娘我就先收下了,也让你长点记性,可要记住哦,千万别相信别人,啦啦啦!”姑娘钱袋子放在颊边晃了晃,春风得意、笑脸盈盈,转身飞步跃上城墙,往城外的黑暗中一跳,没了踪影。 “我需要你来教?”韩夜又气又恼,用大拇指指着自己,向着薛燕消失的方向高声道:“蟊贼且记好,我叫韩夜,人称小阎王,以后别让我撞见你!” 懊恼归懊恼,韩夜也只能转身,丧气走地在寥落的大街上,夜风凛凛,不知归处。 巷子角落里,身在暗处的薛燕却掂量着钱袋,嘻嘻一笑。 “韩夜?就是那个傻乎乎要替师父索命阎王还债的呆子么?”薛燕望着韩夜离去的背影,看他孑然一身,忽然明眸转动,嘴角微微下拉,心道:“真是个呆瓜……” 第二天早晨,韩夜在一间很简陋的旅店里起了床,春早微寒,韩夜下意识摸起床边椅子上的酒袋,想喝口酒暖身子,突然又想起他根本没钱买酒喝了。 韩夜怔怔望着房顶,他知道今后一段时间会很难熬,他正寻思接下来去哪做事赚点钱,突觉胸前温暖环流,他心下一惊,将手伸进衣襟,从里面取出了那只白色玉坠。 “八年了,我犹记此情,你呢?什么青山之誓,不过是儿时一句戏言罢了。”韩夜紧紧抓着玉坠,合上眼睛,眉间颇含哀伤,道:“即便你不记得我,我也会永远把你深藏心中,等你什么时候成家,我也不会再去打扰了。”想着想着,韩夜睁开眼眸,带上酒袋和宝剑踏上新的旅程,他掩上门,门后照在地上的最后一缕阳光也就此暗淡。 是日,风和日丽,韩夜不打算像往常一样步行,洛阳南面有一洛水,风景怡人、凉风习习,他无钱坐船,便自己做了个竹筏,撑着竹竿在洛水之上缓缓前行。 洛阳之春,牡丹花开得正艳,五颜六色、姿态万千,河上清波阵阵,两岸乱花迷眼,一缕缕和风掺着花香扑面,撩起韩夜的衣摆与发丝,凉中伴着暖,好不惬意。 遗憾的是,如此美景却少了美酒作伴,韩夜总觉得缺点什么,河风透着水香,又勾起他的伤怀。张括的墓几年前就找不到了,说起来那片地带本来就是沼泽,阴雨连绵,水土流动快,以至于连刻字的牌子也不知哪去了。爹娘的墓倒是被司徒胜砌堂外青山上,韩夜每隔一年去探一次,顺道看看司徒云梦,却找不见杀父仇人。这样一想,韩夜又觉得这八年除了行侠仗义,他也没做过真正有意义的事,心里油然生出几许惆怅与挫败。 韩夜还在伤心回顾过往,浑然不觉水面渐渐不安分起来,竹筏颠簸,波浪连连,等他回过神时,四周已是波涛汹涌,突然,竹筏“吱呀”一响,韩夜脚下连绳绷断,眼看支撑不住! 韩夜还想跳离这竹筏,但竹筏晃动得他根本没法用力,只听哗然一声,竹筏四分五裂,随着波涛散开。韩夜后悔不已,人却已落到水里去了,虽说韩夜并非什么旱鸭子,但落入这等大浪洪波里,也只有被卷进去的份。 危急时刻,韩夜将玄元真气释放出来,黄绿色淡淡真气萦绕在四周,不过这并不能隔住流水,他渐渐感到呼吸无力,意识愈发模糊。 “我……会死在这里吗……?”韩夜心里有一丝不甘,他还有很多事没做,他还不想死,可是…… 正当他万念俱灰时,青蓝的汹涌暗流里,隐隐传来一阵令人心旷神怡的歌声,那是神女的天籁之音?还是地府召唤亡灵的镇魂歌? 韩夜在青蓝的洛水里感受到一种气息,那气息似乎在八年前的某晚遇到过,却又不尽相同,那会是什么呢? 韩夜已经没法细想,他在洛河清澈水流里昏厥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