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历史小说 - 天明方现林中路在线阅读 - 第二章 周遭不幸天恩降

第二章 周遭不幸天恩降

    林弘明身边的这个侠客,名叫周正义,祖籍兴元府,乃晋阳王朝开国功臣周士勇之后。虽贵为名将之后,但相比于先祖高大伟岸的形象,其外貌却不敢多加恭维:黑黝黝的皮肤加上瘦弱的身躯,远远看去似弱不经风。尖嘴猴腮的模样像级了一只猴妖儿。6尺余高的人却不足百斤。不仅如此,他家道中落,到其父一代已只是一介贫农。更为雪上加霜的是他3岁丧父,5岁时母亲及其他兄弟姐妹均因瘟疫而病逝,偌大的家庭仅剩他和他的奶奶两人。奶奶靠着一亩贫瘠的土地艰难地与他过着日子。然而命运似乎要存心捉弄于他。14岁那年,也就是泰明元年,又遇旱灾。实属无奈之下,奶奶带着他向东逃荒,但因过渡劳累,不幸亡于途中。后来,他得到了林弘明的相助,并遇到了人生中的几个贵人,生活从这才走向了光明。

    而两人相遇的这段故事,就要追溯到泰明元年的夏季末,也就是他14岁那年。

    那天,是他与奶奶逃荒路上的第25天。一大早,他搀扶着奶奶走了将近五里路。奶奶羸弱的身子再也承受不了这风餐露宿与长途跋涉,只能倚靠着树瘫坐在地。懂事的他赶紧用手在奶奶背上帮其顺顺气。不停地喘着气的奶奶从口袋里掏出了半个发黑又发绿并长了毛了的馒头,依旧一脸慈祥地说着:“娃!你饿了吧?先吃了吧。吃完你先往前走,让奶奶休息一下,待会就追上去。”

    周正义知道这个馒头是前天他讨来的。一共两个,他一个,奶奶一个。他的那个早已被他消灭掉了,奶奶见他讨饭辛苦还从自己的那份中扯下一半给他吃了。而如今,这完好的半个馒头意味着奶奶这几天没有吃过一丁点食物。

    见到馒头的周正义眼泪不禁夺眶而出,哽咽地说:“奶奶,你为什么不吃?为什么要留着?我还能去讨。您在这休息,我现在继续去给您找吃的去。”说罢便抹了眼泪起身要走。

    奶奶抓住了他的手,深情地望着他,同时还准备把馒头硬塞到这唯一的亲人手中。

    周正义的眼泪更止不住了,挣脱了奶奶的手并把馒头放在了其身旁后就转身离开了。这一转身后,眼泪如泄洪般流着。他只得不停地擦眼泪不停地往前跑。

    两人这次歇脚的地方是在一个林间小路旁,两侧的树儿纤瘦,枝头叶子寥落其上,更别提有啥鸟儿鸣唱。脚下的土地如自己的皮肤一样干裂破碎。环顾四周,数里之内无人烟。在这样的环境下,周正义只得赌上运气去找一些野果子给奶奶充饥。

    由不得半点迟疑和怠慢,他在寂静的林子间穿梭着。大概1刻钟的时间,他才在一棵树上找到了几个不知名的果子。这看似少得可怜、看上去可以吃的东西对于他来说已是莫大的幸运和开心了。怀着一是尝毒二是饱腹的名义,他吃了两个,顿感可口清凉,精神有所提升了。之后,将果子摘下后就揽放在胸前,拼命地向奶奶的方向跑去。

    然而,等待他的是令他这辈子最为伤心的事:奶奶已经倒在了地上,身体呈现出一个十分不协调的扭曲状。苍白了的手上还紧紧握着那半个馒头。紧闭的双眼之下却是一种微笑,如解脱了一般。阵阵微风卷起蓬乱且已灰白了的头发,连带着残枝败叶散落在身。

    嘶吼着、狂奔着,他不顾路上硌脚的碎石,哪怕脚上的鲜血已染红了破烂得不成样的草鞋。脸上那滴滴水珠,也辨认不出是汗还是泪。怀中那曾被视为珍馐的果实,掉落了一两个也浑然不知。

    但到了这个时候,他能做的只有抱着奶奶微微发凉的身体泣不成声。他狠狠地用后脑勺撞击在身后的树干,怨恨自己年幼无力无能,不能保护自己。一次次的撞击,让这和两个人类一样瘦弱的树也摇摇欲坠。他拼命地咬起牙,用全尽了仅剩的力量,似想把牙齿咬碎。或许,这是他在记着仇,与天与人的仇。如不是天灾与兵乱,他可能会有一段美好的童年生活。温饱与快乐皆会在。可现在,他连唯一的亲人都离他而去了。

    抱怨完这一切,他也累了,也清醒了点。生活还是要继续,他还得肩负着家人们的希望活着。

    起身找了根厚实的树枝,用脚圈了块土地,他想好好安葬奶奶。

    就在他忙碌着挖坑的时候,一队人马飞驰而来。

    “吁……”领头之人在这个可怜人的背后几步处停了鞭勒了马。从马背上一跃而下的他看着悲伤的周正义忙于将坑中之土倾洒出来。坑的一旁,用草干、树叶等铺成的垫子上躺着一个老人。老人泛白的脸、发黑的嘴唇昭示着她的死讯。

    一名随从在领头人的示意下向前叫唤周正义:“嘿!我们将军在叫你!”

    周正义这会才发现这群人。他赶紧从坑内爬了出来,并掸掉身上的泥土准备跪拜。家境贫寒,礼教却不失一分的他打小就被告知见官见兵皆要行礼,否则容易遭受不测之祸。而且眼前的这个将军,近6尺的身高虽没有想象中武将的高大魁梧,但一身却同时散发着文武双全的气息。身着和身后的随从差异甚小,均只是简易薄弱的轻甲和已被磨得微微发白的黑靴,就连所顶戴的头盔也是那么朴素单调。唯一可辨认其身份的只有身后的披风,也不过比随从的多了一个金黄的镶边。

    “起来起来起来!”见眼前的小子刚要跪下,将军吼了起来:“你叫啥名?为何出现于此?将往哪去?”

    周正义先是谢过将军的免礼之恩,然后抹了抹眼泪,低着头小声答道:“小的叫周正义,是兴元府人。家中遭遇旱灾且乱……乱……”

    “乱什么?”停到年轻人卡壳在这个字眼之上时,将军一下子严肃地追问了下去。

    “将军饶命,是……是……乱匪四起劫掠。”原本已经站起来的周正义立马又扑通地跪了下去。

    “我们乃朝廷派来平乱的,别紧张。你继续说。”知道年轻人顾虑的将军赶紧安慰。

    “家里老幼有病死的,饿死的。到最后只剩下我和我的奶奶。实在无奈了,奶奶便带我出来逃荒。本打算向东往吴越一带投靠亲族,但奶奶没能熬过来。”周正义说到这的时候,边指着身旁老人的尸体边不经地流出了眼泪。

    将军听完,略有沉思。随后一个伸手,身后的一随从便急忙从腰间解下一个荷包递了过来。

    “周正义,这名字不错。希望你以后能人如其名。”掂量着荷包的将军边说着话边走到周正义跟前。“小子,这里有钱500文,拿去张罗着好好安葬下老人家。剩下的,留给你当作路上的盘缠。还有这是些吃的和水,能吃上两三天。这一路上你还得辛苦辛苦。”说完,他又把身上仅有干粮和水壶丢给了年轻人。

    一脸诧异的周正义看着被塞到胸前的东西,不知说些什么。

    而施善后的将军则是踏蹬上马,打算扬鞭离去。

    周正义这才反应过来,健步跑到将军马前,再一次跪下:“将军,小人叩谢将军。无以回报,愿安葬好奶奶后为将军牵马执鞭。”

    望着马前之人被路上碎石嗑出鲜血的膝盖,将军只是摆了摆手中的鞭绳,有点不耐烦:“小恩小礼,不足挂齿,也不必言谢。日后有缘再见。”说完便拍马疾驰离去。

    跪在地上的周正义没能知道这个恩人的名字,只是清晰地记得,这个队伍里有一面旗,旗上有一个大大的“林”字。而这个将军正是林弘明。

    待这队人马离开视野后,他赶紧吃起怀中之饼。时隔20天来多,他总算吃到了带有油腥味的东西。饭饱之后,他背起已经有些僵直了的奶奶遗体,缓缓地往前走。

    那个晚上,是他人生最为黑暗、最孤独的一个夜晚。独自明亮着的皎月下,他依旧慢慢地前行着,带着眼泪与迷茫。甚至脑子中想过,如果不是遇到这么一好心的人,他能活到现在吗?

    大约到了第二天的夜里戌时,将军送给他的食物已经吃完了。就在他快要绝望之时,前方出现了一个小村庄。更幸运的是村庄内某家屋中还亮着光。

    “砰砰砰……”来到那亮着灯的房屋面前,他自觉失礼地拍打着门。

    “谁!”屋内传出暂短警惕的声音。

    “赶路之人,借碗水喝和问个路。”又渴又饿的周正义只能提出这在自己看来都有点过分的请求。

    “吱……”随声,老旧残破的木门被打开。一个佝偻着背、大概已过古稀之年的老汉走了出来。

    “你这?”他惊异地指着来客身后之物问着。

    “我奶奶,人已走。小的知道礼数,这给你跪歉,不进贵屋,不为您带去邪气。只求您赏碗水喝,并想问下这处有没有送人客?”说罢,周正义艰难地跪下了。

    “小孩快起。我本就是个孤寡老人,也正是个送人客。”老人没有一丝生气,迅速扶起这个年少懂事的人。

    送人客,顾名思义就是安葬死人的职业。难怪其屋深夜依旧明灯。

    “那能麻烦您这边收留我两三日,我找个地,买您点棺木,安葬好奶奶我就走可以吗?这是50文酬谢,聊表不敬之意。”不幸的周正义这会将之前受赠之事连在一起思量,似乎觉得上天没有继续在抓弄,开始面露出轻松自然的微笑,并从衣服内衬深处掏出那膈疼了他一路的荷包,数了上钱后双手奉上。

    “小事小事!你进来吧。”送人客冲着这份生意也多了一些笑容。接过纹钱的他,赶紧按照规矩拆了所有的门挡板,然后拿出个席子包住了老妇人的遗体。遗体因为天气的原因,已经有点发臭了。为了除味,他搬出了一个土坛子,边自言自语边从中掏出几把药草样的东西:“这是好东西啊……”

    捣碎、泡水、擦拭、更衣,送人客一刻都不停歇地忙碌着。而周正义则是喝了碗水,拖着疲惫的身体到后院仓库挑起了棺木。几番挑选之下,他为奶奶挑了个最好,足足花了100文钱。

    做完这一切的他,这才回到前院看着老汉处理自己奶奶遗体。边看边流泪,边流泪边拍打自己的脑袋。他仍在懊恼自己年幼时的贪玩享乐,如今毫无本事保护奶奶。就这么,直到自己头晕目眩,趴在桌子上入了睡。

    接下来的三天,周正义在老汉的帮助下找了个风水宝地并安葬好奶奶。

    此事一结束,他陷入了无尽的迷茫。索性,他停住前进的脚步,每天都是只是呆呆地坐到老汉家的门前看着村里寥寥无几的人。而老汉也将他当作自家孩子一样收留照料。老汉不愿意提及自己的名字,只是让这个年轻的人叫他老汉。一老一少,就这么过起了日子。

    两个月后的某天,在一阵风带着落叶从他眼前扫过后。一个老者站在了他的面前。

    “小子,我请你家弄的那个棺好了吗?”老者虽有沧桑之样,却十分的精神。瘦小的身子配上这粗麻布缝制而成的道服与手中的拂尘,反让他多出几分道骨仙气的韵味。双眼如炬,站若松柏,像极了传说中的习武修仙之人。

    正当他不知道如何答应这个老者时,老汉走了出来。

    “您怎么来了?我这地不吉利。”见到老者,老汉如同遇见老友一样寒暄道。

    “该给自己整理整理去路啦。”老者如是答道,语气之平和,似已看淡了生死。

    老汉听后笑了,老者也笑了。只有小辈儿的人一脸呆滞地看着。

    “这你之前提过的孩儿?”好一会儿后,老者才想起身边还有一个人。

    “唉,我那孩子命苦。身为军士,不能战死沙场却死于热病。”提到孩子的事,老汉深深地叹了口气:“这孩子,他前段时间和亲人逃荒。路上亲人走了,只剩他一个人。我见他可怜就收留暂养一下。要不,你收为关门弟子?”边说着话边拖着佝偻身子的老汉,让周正义看到了父亲的背影。

    “小孩,这是未阳山的隐士,也是一个武艺高手。你要不跟着他学点防身之术吧?这在乱世有用处。”老汉来到周正义的面前,拍了拍肩膀提议道。或许他怕被误解,又补充了起来:“我这不是赶你走,只是你每天都这么傻傻地看着也不是个事。男儿要有远大之志气,要有一番事业。虽然你现在啥都没,至少你还健壮,该去学点东西去打拼自己的事业了。我这手艺,不值得你去学。我一生充满了不幸,不能连同这晦气的东西也留给你吧?”

    老汉的这番话,十足地将周正义视为己出。如父亲一样的期待与叮嘱,让这个落魄落难的孩子留下了眼泪。

    这么多天以来,他每天的沉思即为考虑未来。但无学无术,实在迷茫。老者的出现,可能是上天的怜悯。

    在老者的点头同意后,周正义也点了头,并起身紧随。

    拂尘一甩,一师徒关系既定。

    未阳山,距离老汉所在的小村不足10里路。虽有山名,却海拔仅有百余丈高,且周围无人烟。老者住在山腰的一个道观之中。从山脚起,有一条林中小路,步行至尽头便可窥见此观。观中其他人都已被强征为兵士,只有他一个老人逃过一劫,孤独留守此处。加之香火香客断绝,道观年久失修,一派破败之状。唯有那为生之计的菜园子里绿意盎然和其钟爱的武艺兵器光鲜亮丽。古人云之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是有道理的,老者也不肯告知姓名,并只字不提过往之事,只许以师徒相称。

    周正义就是在这样的地方,机械地过了一年多的时光:早起劈柴、耕种,中午习武,下午识字阅书,日落则息。不过,师傅让他看的书不为道中典籍,而是治政用兵之书。至于书从何来源,大都是师兄们所遗留下的,被老者藏于地窖之中。除了日常往复的事情外,他便喜欢在闲暇之时去到观前的那条小路里找个石墩子坐听鸟虫鸣。

    清净的环境,让周正义学成飞快。在这段时间里,他习得了老者所有的武艺招数,徒手可撼树,挥剑劈石开。在学识方面,从不谙百事到可与师傅围炉议天下。

    然而,老者也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了。泰明3年的立春,已卧床一季的老人将周正义唤到床边,开始交代起了后事:“我走了以后,在观后找个地把我埋了即可,勿让他人知悉。你想下山也行,继续留守在这也罢,我不强求。我只希望你在以后仍要多加试练,早日达到静动随心的境界。还有,千……千万别仗着自己的一身本事欺负天下众生,可以伤人但要分善……”

    老人没把“恶”字说完,或许后面还有一大堆的话也没说。

    习惯了离别,也貌似将眼泪流干了,但还有可能是这一年多来他的成长,这令他对师傅的死没有流下一滴眼泪,只是静静地将老人遗恨的双眼闭上。

    老人的尸骨埋在后山一个桃树下。下葬当天,按照老人的遗愿,周正义只通知了10里外的老汉。老汉来的时候柱着一个未经雕琢的树干。

    一年多不见,老汉也摇摇欲坠。

    上一次见面时,两位老人有说有笑。再次见面,其中一人已经不会言语。

    老汉缓缓地走到老者的墓碑前,抚摸着,自语着:“都到时辰了,伙计!辛苦你了……”

    周正义识趣地走开了,给了两位老人交流的空间。

    道观的后山是一个断崖。在断崖之山,他看着远处平原上与环境突兀的军营,人马攒动。想着,那个好心的将军可能在那吧。于是陷入了沉思……

    大概好一会儿,老汉从背后拍醒了他,并从怀中颤颤巍巍地拿出了一个锦囊:“我要回去了,不用送我。这个东西给你,以后如果有人问起这观中之人,你方可给他就行。”

    这番话语里满是严肃认真,惹得周正义接过锦囊时十分紧张。老汉示意他打开一看,里面装的是一上好绸缎制成的方斤。方斤上还绘制着一个如图腾一样的图形:一横一波浪相平行,两竖左右穿之。

    看罢,老汉制止了刚要说话的后生,拄着拐杖缓缓地离开了。

    老汉的背影苍老得那么熟悉却又那么可怕。

    送别两位老人的周正义,又一次回到了机械循环般的日子。不过,没人再去指出他的不足,没人再去和他论古今。

    而且,那个曾经收留过他的老汉据说没多久也离开了人世,并求人将他葬在一个不知名的地方,就连周正义也未告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