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正一元气（四）龙虎真义，和光同尘

    瘫倒的灵尘不知所措，他不知这悲愤少年何以不杀自己这个废人以报仇，更加疑惑少年扔刀入地的功力，何以比之此前自己更胜一筹，心道：“我若内力未失，也难以做到。”

    陆适也自疑惑，五散人先后下山，怎么灵尘又要上山来，究竟有何阴谋？抹干眼泪，朗声道：“我不杀你，不是对你有恩，我打伤你，是为我父我母报杀生之仇。

    但谅你不曾亲手杀害他们，且又一身内力为我所得，现下杀你，恃强临弱，不是好男儿的做法。我今日网开一面，你也不消得谢我，倘若再被我撞见你，撞见你们为非作歹，我必将你们这些狗贼一网打尽！”

    原来陆适在千钧一发之际起了怜悯之心，那灵尘本不曾亲手杀害他父母，但只因他是帮凶、恶人，今日也必将他打伤方能一泄心头之恨。

    灵尘强忍伤势道：“多谢不杀之……多谢！”他本待说谢不杀之恩，想起陆适前面说对他无恩，只得憋了回去，道声谢谢，艰难起身就要出洞。

    陆适疑惑油然发生，喊道：“站住！死胖子，你来山里有何图谋？”

    灵尘回头不语，只顾前行，陆适气急，赶忙阻拦出路，双拳紧舞，朝灵尘肚上招呼。灵尘拖掌一按，按在陆适左肘，不知他使了什么魔力，陆适竟是吃不住力，连同双臂带人，齐齐滚到一边。

    灵尘嘿嘿笑道：“小娃娃，武功武功，有功没武可不行，你空有一身高过俺的内力，却没有些外家拳脚哪里行得通？恕不奉陪！”转身便走。

    陆适也是愣头青，越受挫越不服气，大喊道：“是么？”随即飞身扑到灵尘肩头，爪、拳、掌等等无所不用其极，灵尘双掌向上击去，终究因这少年气力充沛，每击均被躲过，但他掌法绝伦，少年飞速出击，也皆为他掌力抵消。

    其实灵尘身受重伤，以一个凡夫之躯相抗，一时竟也没落下风，可见他掌法不可小觑。

    陆适技穷，通身大汗，心下大忧：“这胖子如同废人，可我却伤不得他分毫，想来他先前不愿与我争斗，所以我才能将他打成重伤。”思行至此，不免愧疚，倒跃而下。

    灵尘道：“娃娃，你这是何意？”他收掌入怀，一口鲜血吐出，委身倒下。

    陆适迎将上去，将他扶起，道：“胖子，你先前让我是么？我……我打你不过。”

    灵尘面露微笑，淡淡道：“俺久经战阵，虽没了内功，可若是殊死搏斗，你要遭殃。俺近日来念及平生为非作歹，愧恨难当，你此前要杀俺报仇，俺只想一死了之。”他这番话真情实感，令人难以质疑。

    陆适难过道：“嗐，我还以为自己神功无敌，不日便可报得大仇，没想到，连你也打不过。”

    灵尘道：“小娃娃，你还小，不懂这武功二字的深意，你虽有一身内力，但没有外家功夫也是徒劳。俺以‘落魄掌’对你的胡打胡闹，尽管气力不足，但每一掌都冲你要害去，将你内力化解，真气泄露，你自然伤俺不得。”

    陆适哼一声道：“落魄掌？很厉害吗，我看你倒挺落魄的。”他见灵尘衣裳褴褛，大腹便便，活脱脱像个乞丐。又道：“你话虽有理，但若持续半天，累的你半死，绝对是我胜。”

    说话间，环顾四周，只见地上躺着四五只猴子，兀自痛呻不已，想必都是遭了灵尘毒手，心里有气。一把将灵尘推开，骂道：“你不跟我作对，却又为难这些猴子作甚？！”

    灵尘勉强说道：“小娃娃，你听俺细细道来。”

    陆适道：“你最好说明来意，否则我不能轻易放你回去。”他想到，这人上山或许另有他图，现下天师府遭逢劫难，可不能小视。

    灵尘摸摸脑袋，面露难色，顿了许久，道：“说来话长，那日输给张天师，折了师传的浮尘，内力尽废，俺没脸再回北魏。

    下山前，俺看到天师殿石柱上的楹联，恍然有感，你道写的甚么？是十四个大字：‘降龙需宝剑，对己不对人，正一法要’。罢了罢了，小娃娃没读过书，肯定不懂。总之，俺惭愧得很，惊觉错活了四十年，练武二十年更是大错特错！”

    说到此处，灵尘老泪纵横，哭得稀里哗啦。陆适果然不明楹联真义，但他听了灵尘故事，不免心生怜悯，只觉打伤他实在鲁莽。

    “俺心生悔意，只想从头再来，于是乎偷偷逃出，想要上山拜天师修行，从此不问武林之事。奈何山路崎岖，俺迷了路，跌跌撞撞在山林里游荡。”

    陆适问道：“你口口声声说要修行，却不干些出家人的事，为什么要打杀这些猴子？它们哪里碍着你了？”

    灵尘道：“俺七天前便来到此处，荒山野岭的，难以觅食，无可奈何时见有一山洞，上写着“和光洞”，想必有人曾住，或许有吃的，起码能够容身。

    不料这群家伙做了山大王，洞里好吃好喝的果子，蜜浆都是俺摘不到的珍贵东西，俺眼见口更馋，顾不得许多就来抢。

    谁知这群野蛮猴子往俺身上扑来，俺本是练武之人，虽则失了内力，拳脚功夫未落下，自然反应便将三五只打翻在地。

    为首的几个猴太公猴太奶见势不妙，领着众子孙出去了。不想过不多时，又来攻取，俺本欲退出，享得一些舒服便罢，谁知这金毛红尾的家伙硬要伤俺，后面，后面你就来了。”

    这胖子虽然负伤，说起故事来倒也有趣，陆适见他又好气又好笑。

    陆适抿嘴一笑，道：“你这贼道，死性不改，竟与那猴子争食，看来，我要带你出洞拜见师父定夺才好。”

    灵尘一惊，问道：“你师父是谁？”便在此时，石洞中四只脚步声由远及近。不多时，洞中却多出三个人来，中间那位正是张炅张天师，左边是阿黎，右边是出家道童王子婴。

    陆适喜出望外，朗声道：“这便是我师父！师父，您终于来了！我擒住了灵尘，正要请您发落呢。”

    张炅道：“好小子，几日不见长本事了。”

    陆适哈哈一笑，道：“托师父的鸿福。对了，师父，您是怎么找到这的？”

    阿黎道：“师父见我迟迟未归便来寻我，我在溪边听得他老人家唤我名字，我便吹笛回应。师父便赶来了。”

    陆适愧疚道：“都怪我不好，原以为笛声能传进洞里，却不想根本听不见，若不是师父赶到，我险些铸成大错。”

    阿黎笑道：“反正我现在好着呢，你何错之有呀。”

    灵尘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勉力道：“求张天师救俺。”他早猜到少年的师父或许便是张炅，现下一见，果然不差，不禁喜极而泣。

    张炅一个飘身移到灵尘身边，道：“黎儿，将我的宝贝取来。”阿黎知趣，道声“是”，赶忙取出那“仙鹤延命散”，投掷过去。

    张炅目不转睛，正视灵尘，那药瓶尚在身后，他随手一摘，便将那瓶子牢牢把住。随后弹指，三下五除二便将那药均匀弹在灵尘伤口上。

    张炅又涂些药粉在手，以掌力推开，将那些粉末尽数洒到地上受伤的群猴身上。猴儿们比凡人健旺，敷得灵药便即起身，金丝猴兄欢喜，带领众猴纷纷跪下，口中咦咦呀呀，像是感恩张炅。

    灵尘得了药，霎时只觉精神大振，恭敬说道：“天师，我求您救俺，是求您收咱为徒，俺好长随天师左右，听闻道法。”

    张炅微微一笑，道：“灵尘，你说见了大殿石柱上‘降龙需宝剑对己不对人正一法要’这则楹联，有所感悟，那你倒说说它是何真义。”

    原来张炅在外听得灵尘与陆适对话，觉得灵尘虽曾误入歧途，与众贼道坏他山门，到底未造大恶，言行举止也显出可造之处。现又见他虔诚拜师，且此人身怀绝技，‘落魄掌’精妙绝伦，天师府正当百废待兴，张炅如何不起爱才之心？

    灵尘抓了抓蓬乱的头发，苦思冥想，道：“弟子驽钝，在道教门中二十多年来，曾听得我师玉衡子说起，修道者若欲成仙，必先练丹。练丹则需得‘烹铅降汞，降龙伏虎’，俺以为前一句是说烹制金丹，服食养生。

    这后一句是说纵横江湖，降服敌手，做个天下第一的高手。故此几十年来，穷俺精力，都在争强好胜，时时刻刻想成为绝世高手。

    却不料一者败给您，二者自忖武艺终不如师弟灵光，三者失了内力，为这孩子……师兄得了去。俺心中郁闷，不知所措，后来下山之前，忽看到石柱边楹联所书，惊觉错活半生，枉费心力。

    原来那‘降龙伏虎’的话只是比方之辞，其意不在以武力降服他人，而在以勇气降服自己。”

    陆适不明其意，心道：“龙虎不就是世间的猛兽吗？我虽未见过龙，不知它好坏，那虎却曾见过，爹爹说它伤人吃人，必是可恶至极的。”他又联想起杀害父母的仇敌，心想那些恶人也似猛虎，有朝一日必要将其个个降伏。

    灵尘顿了顿，坚定道：“其真义在降伏自己心中的龙虎，而非之外真有什么龙虎可降可伏。”

    张炅点头拈须，道：“《道德经》有言‘胜人者有力，自胜者强’，我等修道之人原非要做争强好胜，好勇斗狠的英雄豪杰，而是要内照形躯，反观自省，时时刻刻降伏心中的烦恼。这些烦恼便是龙虎了，它们扰乱心神，使我等不能涤除玄览，达于妙道。

    你有此悟，实是自己的福分，此洞名为‘和光洞’，你叫灵尘，现在误打误撞而来，所谓‘和光同尘’，也算有缘。从今往后，潜心修行，‘亡羊补牢，未为晚矣’，降伏心中龙虎，自有你的好处。”

    灵尘听出话外之音，惊喜拱手，待欲俯身跪下，却被张炅按定。灵尘道：“灵尘愚鲁，愿师父不嫌弃，收俺为徒吧！”

    张炅道：“前人云‘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你虽逃离北派天师道，想必心中不舍旧情，那北派于我有仇，日后若有争斗，你却如何做人？”

    张炅此话不假，一则实为本门日后着想，二则也为看灵尘是否忘恩负义。若对方答“从今以后，唯命是从”，那他必是个背主忘义的小人，留下必有隐患。

    灵尘道：“俺受北派与玉衡子师父的恩惠甚多，要俺忘掉却也不能。但这二十多年来，灵尘兢兢业业，回报师门，所立功劳，世所共鉴。到今，俺要改弦更张，退出江湖，他们定是毫无怨言的。

    且北天师道本出于天师府，上溯起来本是一家，俺灵尘作为家里人，自有一份良心，也不能因旧情而舍弃道义。”

    张炅又道：“此外，虽说修行要在反观自己，降伏心魔，但却不是叫我等抛家弃室，隐于深山才算修行，那不过是假的。

    殊不知大隐隐于市，修行不在与人隔绝，高推圣境，而是与俗常人等无有分别，只心中的境界高出一等罢了，此乃真修行。你可明白个中道理？”

    陆适听师父这番话，颇为赞同：“我是人生父母养成的，饶是再明白通达，父母之仇，不共戴天，也不可不报。”

    灵尘捋捋乱发，越想越迷惑，他心道：“真真假假的，到底如何才算修行呢？难不成武林中也可以修行？”

    张炅见他不懂，道：“你以后自会明白，现在，如若不嫌弃我山小，此地便是你的新家。”

    灵尘拜倒，喜极而泣，道：“弟子感激不尽！愿常侍在师父身边，听从教诲。望师父赐我法名。”

    张炅道：“名号原是无关大雅，但因你逃脱静轮宫，日后贼人前来寻你却有妨碍，不如我给你取名‘和光’，意为‘和光同尘’，两不相妨，如何？”

    灵尘再拜，欣然接受。此后，这山中便是师徒五人，四弟子中，灵尘年纪最长，而辈分最低。

    陆适欢喜道：“和光师弟，你要教我‘落魄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