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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一曲琴音叠阳关

    “咻!”

    急剧的破空声从上方传下,亮光拖曳着玄青之气在距离江面半丈处猛然停立,激起千层浪涛,湖水成幕,气势磅礴!

    巨浪排空,众人皆是瞠目结舌,这等狂澜阵仗,历年阳川大江观潮涨潮之时,莫过于此吧?借着雨雾间隙,不少人隐约能看清亮光的真面目。

    一把古琴?

    通体暗红,焦尾冠角较圆,琴面弧度具宽平之象,两侧外突,以至于远看似白鹤鼓翼,极具灵性。

    “是陈清绝的‘鹤鸣秋月’。”张雪竹神情肃然,凝神以待,苏一川几人见此更是全神贯注。

    “先生,这琴看着好生奇怪。”人群中一孩童并未对古琴从天际飞来感到惊异,反倒因其样式觉得新奇。

    “鹤鸣秋月,此琴龙池凤沼皆为长方状,外型独特,传闻是由现今听风涯的掌门赠与陈清绝。琴面有龟背、流水、冰裂三式断纹,琴底则少了冰裂而多了牛毛断。音色苍古,音质极佳,风度盎溢,抚之可感。”

    “断纹?”

    “琴身纹路,年代久远的标志罢了,素来深受琴家喜爱。”

    “……”

    “在想什么。”

    “先生懂得真多。”

    “你若能安分一点,仔细看完我给你的那些书,会比我更厉害。”

    “那也太多了。”小孩叫苦,转头朝向高举托着他的中年男子。

    “哈哈,多多益善嘛。嘘,好戏开场了,好好看着。”

    江心处,祈岚在鹤鸣秋月脆鸣之时便站直了身姿,眼下陈清绝人还未至,他的鹤鸣秋月却先搞出了此等浩大声势,意欲何为?

    “哼!”祈岚柳眉头高蹙,冷声轻哼,两只白皙手掌凭空虚按,无形气机推动着势头未尽的阳川浪潮,狠狠一压,高浪凝顿,竟是阻遏大浪!

    “陈清绝!”祈岚娇喝一声,“你我同出于五宗,既然是生死之争,这等无意义的下马威,还是免了。”

    “祈姑娘误会了。”陈清绝身着白衣长袍,身标拔俗,蓦然出现在大江上空,淡淡道。

    众人讶然,全然不知另一主角何时登场的。苏一川等人在观江楼远望,只觉得此人气质实为不凡,飘逸出尘。

    “路上为取一物,耽搁了片刻,怕祈姑娘心急,便让鹤鸣秋月先行赴约了,只是手上功夫一时没收住而已。”正下方的古琴闪烁耀光,似在回应。陈清绝环顾四周,面色平静,不过左手却在徐徐摩挲腰间悬着的三尺长剑。

    “杀你之心,确实难耐。”祈岚冷冷道,翻手抬腕,通体雪白的长剑赫然在其玉手紧握,剑尖直指陈清绝,“我且问你,思齐死于你手可是你亲口承认?”

    “是。”陈清绝毫不犹豫应道。

    “那便没什么好说的了。”祈岚咬牙,美目冷冽。

    “请教。”陈清绝神色淡然。

    一红一白,一低一高,如龙虎相争遥遥对立,二人目光交织的瞬间,祈岚剑招乍起。

    一剑斜下扫过,璨然剑光涌入江河,祈岚所立巨石四周江面顿现三口漩涡暗流,长剑往上一挑,祈岚轻喝:“去!”

    江下齐声闷响,数片剑光牵引出三道庞大的水龙卷盘旋而上,卷浪掀风,气势汹汹地扑向白色身影。

    陈清绝面不改色,瞳孔中的三道倒垂而起的水流愈来愈近,直到逼近身前他才凌空盘腿,嘴唇微动。

    “来。”只此一字,如吐敕令。

    下方,鹤鸣秋月细微震颤数次,通体流转的玄青光芒骤亮,眨眼便闪烁出现在主人身前,横卧其膝上。陈清绝手掌抹过琴弦,上身端坐,肃容齐足,目不斜视。

    陈清绝右手食指向内弹入一弦,刚猛有力,以一手“鹤鸣在阴”施展出古琴基本指法中的“右手八法”之一“挑”。

    抹、挑、勾、剔、擘、托、打、摘,此八种指法虽是古琴之基本指法,但它们经过或紧或慢或多或少的诸多不同组合,构成了其它诸如“叠涓”、“拂”、“锁”等指法。

    《太音大全集》一书中,又将其八法誉为“八字纲领”,喻有提纲挈领之妙,十分贴切。欲在古琴一道起高楼,八法之基先得自如。

    琴音一响,祈岚适才以剑牵引的三道水龙卷仿若受到扰乱影响,几番暴动扭曲便在陈清绝身边纷纷炸裂,化作漫天雨滴坠入阳川大江。

    江上又添一场春雨。

    初次交锋,便是雷声大雨点也大,连同苏一川五人在内的两岸众人心底暗道真叫一个眼界大开。虽说平常也能见着不少的江湖决斗,前些日子本地怡春楼那边便有一对生死对头撞上了。二人皆是江湖中小有名气的前辈,打得难分难解,让人拍手叫好。

    可说到底,终究是些刀碰刀剑挡剑的死把式,如今难得一见的武道恢弘气象如浩瀚长卷就摊开在眼前,即使看不懂,也足以震撼人心,哪个老百姓敢说不激动?

    一招未果,祈岚没有停歇,手中长剑从左至右冲着陈清绝的方向猛地横扫而过,乍起乍停,江中红衣猎猎振响,丝发飘舞。一剑来去,速度之快,气势之强,大有丹青在手泼墨山河的韵味。

    剑气瞬发!直逼白衣。

    与此同时,辽阔的阳川大江上,祈岚面前的江水汇聚成数道半丈大小的“长剑”,短暂地流动翻转,旋即追随激射而出的剑气射出。

    陈清绝则是稳稳安坐,双手抚琴,脸色不起波澜。

    勾弦。

    音律震动,祈岚先手的一发剑气丝毫没有受到影响,携着锋锐之气破浪猛进。只是后手跟进的几道水流长剑,在进入某个特定范围内无一例外受到冲击,怦然炸裂,好不壮观。

    再勾弦。

    祈岚所发剑气似乎撞上了某个无形的阻碍,再无气势汹汹的进头,虽说依旧朝着陈清绝逼进,可明显在与力争斗,刺耳的声音传荡江上。一些靠得近的人们,纷纷用两手捂住了耳朵。

    三十丈,剑气锋锐气息减弱大半,然声音越来越尖,更显激烈。

    二十丈,剑气只余胳膊大小,且愈进愈慢,渐渐无声。

    直至距陈清绝最后三丈,白衣男子眼皮微抬,似乎对祈岚的剑气能行至此处而感到意外。

    抬手,勾弦。

    第三次!亦是最后一次,琴弦勾至紧绷,就连鹤鸣秋月琴身上的几处断纹都闪有光泽韵律。

    起风了。

    以陈清绝端坐之处的下方为中心,整个阳川大江泛起一圈圈的涟漪,向外层层扩散,直达百丈远。

    看着剧烈震荡的江水,两岸人群无不叹为观止,清风拂面,精神仿佛为之一振。竖耳细听,云间之上似还有仙鹤啼鸣。

    民间曾有沈氏游者喜好山水音律,云游四方,慕名拜访过当时还未曾隐世的听风涯。那日有幸见识过陈清绝的琴道,被其一手“阳关三叠”深深折服。

    后来,沈氏游者在所著《峡山赋》中描绘此间意境:“闲凭晚阁,指天外之霞飞;梦断晓钟,听云间之鹤唳。”更赞叹闻之如有清风飒然,耳目一新。

    天地一静,杂音全消,那道剑气早已消逝得无踪无影,好像从未出现过。而在剑气被摧枯拉朽般湮灭的同时,祈岚便祭出了好几道剑气阻挡冲击,同时运转全身真气护体。

    “嘭!”

    一声闷响,祈岚身躯被猛地弹出足足数百米,长剑掉落水中,人也随之扑通一声沉入江中,只是喉咙里涌起的那股腥甜被狠狠咽回。

    “是陈清绝的‘阳关三叠’,完整的三叠弦音,竟有如此威力。”张雪竹错愕捂嘴,表情丰富,自己似乎还是低估了陈清绝这小菩提的水准。

    苏一川一行人沉默无言,早就不知说些什么了,这等境界的争斗,实在是震撼人心。

    “同为小菩提境界,又都出自凌气宗和听风涯这等顶尖正派宗门,两位前辈何苦相杀。”萧温叹息道。

    “怎么,李前辈没和你们提及过?”张雪竹反问。

    几人纷纷摇头。

    “因为一个人,明思齐。”张雪竹见状,轻启红唇,开始娓娓道来。

    阳川有风,曾轻抚这片大江浪尾,风水山川至此相逢,便养育了这里的芳草连天。

    明思齐这个男人,如同微风一般掠过了阳川五州,不仅仅是经过,而是真正将足迹烙在了每一个州的每一个角落。

    “凡吾醉处,即是故乡。”

    他是阳川人士吗?没人知晓,反正他大半辈子的光阴,都浓缩在了此地,这个算不得太平的地方。明思齐爱酒,已经是无酒不欢的境界了,旁人送他衣物银两食物他一律拒绝不收,唯独酒是来者不拒。用他的话来说,我醉过的地方,就是在下的家了。

    “三杯通大道,一斗合自然,要是在下能多饮几杯,说不定也能多救几个人。”

    苏一川和温柠蔓不禁看向萧温。

    萧温竖起大拇指赞叹道:“如此爱饮酒,是个真男人!”

    明思齐也有几分习武资质,却生得像个白净书生,又像那吟诗作对的风流才子。事实上,与魏伯仪晚修武道恰恰相反,明思齐修至宗师境的时候,才三十岁出头,可惜他突然放弃了修武之路,转而从医。说什么帮阳川老百姓们做些事,宗师境足矣。

    他境况好时,还能从兜里掏出几个铜子儿,但大多数时候喝上两杯劣质浊酒都是奢望,一件破旧的儒士青衫穿遍了春夏秋冬,也不见换。

    什么是大事?换作明思齐肯定会说,腰间葫芦能灌满酒,那就是大事!

    我于玄都观里观千树,指点桃花与梨杏;我以白银一两一杯酒,盛着春风与月明;我曾登崖欲揽江,千里轰鸣;我也曾把酒话桑麻,五州为家,囊中羞涩人不羞。

    醒来明月,醉后清风,大好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