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你敢睡我吗？
民国十七年（1928年）3月21日。 上海滩英租界，汉口路25号，工部局。 1865年，上海公共租界工部局将这条海关路改名为“汉口路”，这也是上海租界里最早使用国内地名命名的马路之一，俗称“三马路”。 工部局是清末列强在国内设置于租界的行政管理机构，英租界内称工部局，法租界内称公董局，日租界称居留民团行政委员会事务所。 他们手里掌握的实权要远大于北洋政府设立于上海滩的北洋驻沪行政机构。 北洋驻沪行政机构坐落在上海滩县城内，只能管那小小的一亩三分地，手根本伸不到租界里，而且上面现在还压着一个奉系大军阀卢永祥。 想要在英租界办事，卢将军的话都不太好使，必须要到工部局求洋人。 黄包车停靠妥当。 干瘦矮小的车夫不敢离工部局太近，前段时间就有同行拉人来这附近，就因为离工部局大门稍微近了点，直接被巡捕房的探员持枪押走。 听说后来被关在监狱里打了个半死，放出来后人都精神失常了。 “小姐您慢走！”接过三十几个铜板（民国时期1块大洋等于120个铜板，12个铜板大概一角钱，壹角硬币用的是乌龙银，俗称小银元），黄包车夫点头哈腰，目送穿着大红色紧身旗袍的漂亮女人走进工部局，这才拉起车快速离开。 大病初愈，小阿悄便马不停蹄地赶到工部局，来帮叶洛办事。 昨天小阿悄发动人脉关系，联络上了工部局工务处副处长曹源。 曹源是晋省富商曹冠雄的长子，靠家里关系和花钱买到了这个职务，平时最爱逛戏院和青楼，是凤鸣楼的常客。 昨晚叶洛查完了凤鸣楼的账，连夜又送来一份他手书的公司草创企划申请书与一封自荐信，委托小阿悄派人送往工部局和英国驻沪总领事馆。 因为申请流程繁琐复杂，小阿悄不想叶洛跑东跑西，浪费时间，就亲自来找曹源走关系了。 争取在叶洛起床前把琐事全部搞定！ 工部局大厦大厅，一大早就人来人往，各种身穿华丽服饰的洋人走来走去，谈笑风生。 小阿悄这种身穿旗袍的国人女性在一堆洋女人中显得格外亮眼，她身材高挑性感，紧身旗袍完美勾勒出饱满曲线，吸引了不少洋人的目光。 她抱着手提包坐下，等候曹源时顺便掏出粉底盒补妆，短短几分钟，就有好几个洋人上前搭讪。 “大阿姐！久等久等！” 十分钟后，一个矮胖子腆着笑脸快步走来。 “哪有，我也才刚到呢。”小阿悄换上职业化笑容，拎包起身，和曹源打了个招呼。 “这里不方便说话，去我办公室详谈。”曹源瞥了眼四周的洋人，带着小阿悄朝二楼工务处去。 工务处主要负责上海滩英租界工人与商人的各类事务，处长由洋人担任，但基本不露面，大大小小的事情，一般都是曹源这个副处长说了算。 “大阿姐大驾光临，小弟办公室蓬荜生辉啊。想喝点什么，大阿姐？” 曹源带上门，殷勤陪笑。 “就普通茶水好了，洋人的咖啡我可喝不惯呢。”小阿悄坐下，翘起二郎腿，将手提包放在腿上防止走光，“曹处长，昨天说的事，能成不？” “哈哈，大阿姐你的事就是小弟我的事！而且你是帮二少爷做事，阿拉二少爷的事，怎么可能办不成？”曹源笑着泡了杯雨前龙井，双手递给了小阿悄。 曹家在沪东落地生根，劳工总会出了不少力，无论是叶家还是凤鸣楼，他曹家都得罪不起。 “那就麻烦曹处长啦。你也知道，二少爷性子急，不喜欢拖拖拉拉，最好上午就能办好，我也方便去叶公馆给二少爷交差呢。” 小阿悄抿了口茶，笑意吟吟， “虞洽卿董事那边，下次他来凤鸣楼喝茶，我会让meimei们在虞董那边为曹处长多多美言几句的。” “啊，感恩戴德，感恩戴德啊，大阿姐！”曹源脸上的肥rou挤作一团。 虞洽卿是工部局唯一的华人董事，位高权重，他曹家平时想巴结也巴结不上，也就只有凤鸣楼大阿姐这种能和社会各界名流产生诸多交集的女人，才有机会和这样的大人物接触。 凤鸣楼里只有一群风月场的女人，但上海滩没人敢小看她们。 毕竟很多时候，枕边风的威力可不小啊。 “一会儿总办处的河会办过来，大阿姐把申请书和自荐信给河会办就行。”曹源拍胸脯保证，“河会办那边我已经全部搞定了，大阿姐走个过场就是。” “好呢。”小阿悄笑着点头。 工部局总办处是董事会下的最高权力机构，设有总办一人，帮办两人，这三个都是洋人，另设华人会办一名，就是曹源口中的河会办了。 两人坐在办公室内静静等候。 一小时后。 小阿悄微微蹙眉，看向曹源。 曹源也有点纳闷，尴尬一笑，问她要了申请书和自荐信：“可能是河会办太忙，把事情给忘了，大阿姐稍等，我过去问问。” 曹源飞速离开办公室，直奔总办处。 几分钟后，满头大汗，一脸尴尬的曹源回到办公室。 看他脸色，小阿悄就知道事情麻烦了。 “曹处长，怎么回事呢？” “这、这个，河会办说要大阿姐你亲自过去一趟。”曹源擦了把汗，这和昨天说好的不一样啊。 他刚见了河会办，对方明明收了他五百大洋，现在却翻脸不认人。 “行，那我就亲自去会会这个河会办。”小阿悄脸上依旧保持笑容，拿起手提包，扭动腰肢，朝三楼走去。 总办处，华人会办办公室门口。 小阿悄敲了好几次门，才听到一个男人准进的回应。 河会办坐在书桌前，伏案批阅文件，看上去四十来岁，眼窝深陷，气色很差，一看就是那种被酒色掏空了身体的中年男人。 小阿悄四处看了看，没有第二把椅子。 这是特意给自己下马威了。 “凤鸣楼的小阿悄？”河会办没抬头。 “是呢，河会办，听说您要亲自找我谈谈，不知道有何指教呢？”小阿悄双手抱肩，一根手指勾着手提包，媚眼如丝，笑着看他。 真是个勾人的妖精啊！ 河会办放下钢笔，抬头看她。 一瞬间，就被小阿悄的容貌和身段吸引住了。 他和永兴公司那边走得更近，因此平日里从不去叶家名下的凤鸣楼，但大阿姐小阿悄的艳名却早有耳闻。 三年前，有华商豪掷5万大洋，想和小阿悄共度春宵，被无情拒绝。 自凤鸣楼开张十年来，还没听说有人能破得了小阿悄的身。 沪西小阿悄，沪东林如仙。 代表着上海滩风月场女子的最顶层。 “你申请开办投资公司，我看了下申请书，公司主体不明，业务不清，你还贿赂曹源等工部局官员，这申请书，我不会批的。” 河会办一本正经说道，眼睛却直勾勾盯着她不放。 小阿悄见过太多这种男人，这种程度的目光，她早就免疫了。 “河会办，明人不说暗话，您在这儿和我扯官腔就太没意思啦。说吧，您想要多少钱？500大洋还不够么，据我所知，华人会办的月薪也才250块钱呢。” 小阿悄冷笑看他。 如果现在坐在这里的是个洋人，她还会稍微给点面子。 但河会办是个华人。 各个租界里给洋人打工的华人，看似风光，其实只是洋人手下随时可以换的狗。 真正有话语权的华人，非富即贵，要么背靠军阀，要么家世显赫，要么家财万贯。 “多少钱？我要的数目，就怕你给不起！”河会办回以冷笑，用力一拍书桌，“小阿悄。别人给你面子，叫你一声大阿姐。在我眼里，你和那些舞厅戏院脱光了衣服卖rou的婊子没什么区别！” “我说了不批，就是不批。嘿，想让我通过也行，你现在陪我睡一觉，我就给你通过了。” 图穷匕见了啊。 小阿悄美眸一睁，嘴角往上一翘，伸手指他，霸气回应道：“河会办。别人给你面子，叫你一声会办。在我眼里，你和洋人养在别墅里的狗也没什么区别！你要有胆子，现在动手好啦。” “不过我可得提醒你一句，我小阿悄是叶家二少爷叶洛的女人，你敢吗？” 他还真不敢。 河会办昨天收了曹源500大洋，一看是给叶家二少办事，大笔一挥，肯定通过啊。 但半夜忽然接到一个电话，永兴公司的二老板张万霖想给叶二少添堵，让他别那么痛快。 这张万霖混混出身，江湖气息浓厚，最喜欢干吃力不讨好，恶心人的活儿。 河会办是坚定的永兴公司拥簇者，原因无他，他自己爱吸大烟，而上海滩的烟馆生意基本被洋人和永兴公司垄断。 傍着张万霖，他的大烟就不会断啊。 见到河会办沉默了，小阿悄嘴角笑意更甚，她倒不在意被卡这么一下，她想的是揪出后面在搞鬼的小赤佬。 她小阿悄的男人也敢搞？ 真以为大阿姐的名头是白叫的么？ 砰砰砰。 办公室的门被人用力敲了几下。 寂静气氛被打破。 一个面色不善的金发碧眼洋人推门走进来。 看到来人面容，坐在位置上的河会办吓了一跳，人直接从椅子上蹿起来，神色无比慌张！ “乔治爵士？您怎么来了？”河会办cao着一口生硬的英文，舔着笑脸，就差像哈巴狗样围过去了。 这洋人的身份地位很高！ 小阿悄眯起眼，闪到一边。 她还从没见过对方。 乔治爵士？ 没听过工部局有这么一号人物啊。 乔治爵士一进门就看到了她，一双眼睛也在打量她，但罕见的眼中没有丝毫色欲。 “我在和隔壁万国商团的副总司令聊天，听到你们这儿一直吵吵闹闹，怎么回事，河。”乔治爵士脸色不太好，显然是被打搅到了，“你在和这位女士吵架么？” “您好，乔治爵士。我是凤鸣楼的舒俏，今天来总办处向河会办申请批文，创建新公司。但河会办不仅开口索要贿赂，还想睡我呢。” 小阿悄伸出素手，一口流利的英文让乔治爵士眼前一亮。 “你好，舒俏小姐，我听过你的名字。”乔治爵士伸手和她浅浅一握，听完这番话后微微蹙眉，“能详细说说这件事么？” “乔治爵士，事情不是她说的......”河会办连忙开口解释。 “你闭嘴！”乔治爵士很讨厌那种口音极重的中式英文，让他有点犯恶心，和河会办说话，显然不如和漂亮又英文好的小阿悄聊，“你继续，舒俏小姐。” 小阿悄简单把事情经过说了下。 当然，言语里自然是更偏向叶洛，把问题都推给了河会办。 “叶洛？这两个中文字是这么写的吗？”乔治爵士愣了下，从书桌上拿过笔纸，歪歪扭扭写下叶洛的名字。 “是的，您也会写中文字吗？”小阿悄抿嘴一笑，“您真厉害。” “哈哈，我不会中文，其实我只会写这两个字，毕竟当初在剑桥读书，我不知道写过多少次呢。” 乔治爵士似乎联想到了什么有趣事，哈哈大笑起来， “每次上课点名，下课签到，我都要写一遍呢。” “剑桥大学？您认识我家二少爷么？”小阿悄脑子转得飞快，立即意识到眼前的洋人，可能和自己的小冤家很熟。 “叶洛？如果他就是那个叶洛的话。”乔治爵士点点头，随后看向河会办，“舒俏小姐的申请书和自荐信呢？” 河会办尴尬一笑，眼睛瞥向一旁的垃圾桶。 小阿悄这才发现自己小冤家辛苦写的东西，被人就这么揉成一团丢了。 她连忙过去蹲下，从垃圾堆里找回申请书和自荐信，然后放在腿上小心翼翼抚平。 “能给我看下吗？舒俏小姐。”乔治爵士脸色更差了。 “当然可以。”小阿悄反复抚平了卷起的纸张，递给了乔治。 “《论1928年美国股市的最后疯狂与即将崛起的投资》...这确实是他一直念叨的课题！” 这年头，申请书就像长长的答辩论文，工部局的官员可以不仔细看，但你必须认真写。 因为华商处处受制，想搞自己的生意举步维艰，尤其是把公司放在英租界内，必须资质极佳！ 这些申请书都要入档封存，自荐信也必不可少。 叶洛猜那些洋人也不会认真看，只要钱到位，加上叶家的名头，自己的名声，事情很容易搞定。 所以他只是写了个大概，阐述下投资行业的兴起，以及随意提及下1928年美国股市的最后辉煌，毕竟1929年，席卷美国的金融危机降临，那可是震撼全球的大事件啊。 乔治爵士看了又看，意犹未尽，意识到叶洛只是浅尝辄止，心痒难耐！ 他很想知道后文！ 毕竟1926年秋，在20年代的投机狂潮中被炒得离谱的佛罗里达房地产泡沫首先破灭，就此事，两人曾在剑桥大学一起研究过类似课题。 可惜当时没人看好他们的研究，1926年冬，叶洛远赴美国哈佛大学攻读MBA研究生，两人就此分别，没再联系过。 这一直是乔治心里的遗憾。 看到这洋人的脸色变来变去，河会办就知道自己摊上大事了！ “舒俏小姐，你稍等，我去把这件事处理好。”乔治爵士怒不可遏，瞪了河会办一眼，推门而出。 直冲隔壁帮办办公室。 刺耳的辱骂声传来。 不一会儿，啪得一声，然后又是一阵难听的英文粗话。 这次挨骂的是总办办公室的洋人。 几分钟后，气势汹汹的乔治爵士重返办公室，他换了笑脸看向舒俏：“舒俏小姐，再等我下，我去完董事会，就直接和你一起去找叶洛！” 舒俏点点头，心里波涛骇浪。 她也愣住了。 现在还不清楚乔治爵士的身份，但他居然劈头盖脸就臭骂了总办处的总办，帮办，现在竟然还要去找董事会的麻烦？ 二十年代的建筑隔音效果一般。 楼上乔治的怒吼声时不时传来。 小阿悄甚至能听到工部局唯一华人董事虞洽卿唯唯诺诺的声音。 她轻笑着看向河会办，后者满头大汗，感觉天都快塌了。 这事情，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