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血馒头（5000字）
那监斩官领着一些士卒，身影消失在远处。 刑场上，就剩下四个还站在原地，慢悠悠擦着脸，擦着刀，像是在等什么的刽子手。 和旁边，因为无家属认领尸体，正收敛搬运着那些尸体的杂役。 下一秒， 刑场边围着的第一圈人中， 一个提着竹篮，篮子里放着好些馒头的老婶子忍不住， 第一个挪着脚朝着刑场中央走去， 然后紧跟着，脚步越快，直到慌忙跑了起来。 因为她一往前走，就像是扣响了什么扳机， 刑场边上围着的不少人，立马一拥而上。 季梁身前， 小孩听到了杂乱的脚步声，一下也跟着跑了出去。 他看到围过去的人，还有刑场上满地的血，脸上变得有些亢奋。 瘦小的身躯迸发极大的速度，朝着人群中挤了过去。 “哎呦……真是昏了个头，竟然忘了这一茬……” 旁边那老丈，看着周围蜂拥而上的人，才突然想起来什么， 一拍头，可惜了声。 季梁看了眼这位哀叹着的老丈，再望向小孩跑过去的方向。 周围涌过去的人少说几十个，大多手里都拿着什么面食，其中最多的就是和小孩手里一样的馒头。 有的手里就一个半个，有的则干脆拿着篮子挎着一篮子。 都蜂拥着，一下挤到了刑场中间，也是那四个还没走开的刽子手面前。 几十个人拥挤着，兴奋着，拿着馒头就朝着地上之前行刑留下来的血泊上沾， 还有人朝着先前堆尸体的地方跑，想从那堆尸体的地方弄点血。 “不要急！不要挤，再挤别怪我手里的刀不客气。一个人一文钱，给了钱再沾……” “今天的血多得是，人人都有，给一文钱就能沾……” 而这时候，对着蜂拥而来的人，四个没离开的刽子手直接挥刀恐吓。 要收钱卖刑场地上的血。 蜂拥上去的人也不奇怪，相继摸出来一文钱，抛进去刽子手提前准备好的个篮子里。 “给钱的过去，没给钱的就往后靠。各位相亲百姓，也是我要给你们为难，实在这钱收了，我们也要给这些人烧一些纸钱香火过去。” “你们拿了人家的血治病，总要有点意思，不然这些死的刑场的，凶煞也重不是……这都是买命钱，可不能不给……一文钱也不多……” 不过倒是有些挤在后面，动作快的，沾了血就跑，那四个刽子手也不去追。 当然，也有些已经沾好了血的人，在这几个刽子手的软话硬话下，犹豫了下，还是往篮子里抛进去一文钱。 从季梁身前跑出去的小孩吴盼安，眼里只盯着那刑场中央，地上的血泊，眼里兴奋着。 虽然个子小，力气不足，拨不动挤在前面的人， 不过也是因为个子小，凑在人边上，借着一点小空隙，再捏着馒头往前一伸手， 就沾到了地上还没凝固的血液。 看着白馒头变得红彤彤的，小孩更加兴奋。 然后站起身，欣喜着，飞快地就朝着季梁这边重新跑了回来。 “……老爷，梁爷，梁爷，馒头，馒头……” 小孩满脸通红，跑回来过后，还喘着粗气，上气不接下气地就立马说道， “血馒头，梁爷，您吃……” 小孩脸上红彤彤的，像是找到了什么宝贵的东西。 双手拖着，将这沾了血的馒头，递到了季梁眼前。 季梁望了望小孩，小孩额头上带着汗水，脸红着。 有些欣喜，有些期待，似乎期待着季梁能够夸奖他。 再望向小孩双手里，捧着递过来的那馒头。 馒头上的血液已经浸进去了，先前馒头乌红的地方逐渐有些发暗。 小孩粗糙，干瘪的手上，也沾了一些刚才的血。 季梁看着这一幕，虽然心里隐约早有些预料。 但此刻，这小孩期待的模样和这血馒头，还是让季梁不断下沉。 “梁爷……您不要吗？” 小孩大概是看季梁沉默着，一直没出声， 逐渐再变得有些忐忑，他眼里有些紧张，再小心对季梁说着， “我娘说，这是最好的东西……能够强壮身体，能够治好很多病的……要是娘还在，吃了这种馒头，说不定……” 小孩再有些慌乱地说道， 手依旧捧着，递着，手抬久了之后，已经有些发抖。 这是他知道的，最好的东西。 而季梁，梁爷是对他除爹娘以外，最好的人。 所以他想将这最好的东西给梁爷， 他希望梁爷能够长命百岁…… 季梁望着小孩，他能够感受到这机灵小孩的一些心思。 有些讨好，有些感激，所以才将这馒头先递给他…… 可能对这小孩来说，就像是刚才的鸡腿， 这也是一样好东西。 但也是因为这样，季梁才觉得有些说不出来的感觉。 季梁伸出手，接过了那馒头。 然后再托着这小孩的手，拿了块布，一点点擦拭小孩手上的血。 “……梁爷，不用您擦，我自己，自己找个水洼洗个手就好了。” 先是看着季梁接过那馒头，小孩有些高兴起来， 再看着季梁帮他擦手，小孩有些受宠若惊的慌乱。 季梁没有说话，只是拿着块布，将小孩手上的血一点点擦拭干净，才重新放下小孩的手。 “……有人觉得这沾了血的馒头，是个极好的药引子。吃下去过后，能够消解很多疾病，哮喘，肺痨，乃至各种瘟病。” 这时候，季梁旁边的边顾再出声说话了， 像是在为季梁解释。 季梁转过头，望向边顾， “那有用吗？” “不知道。” 边顾摇头，目光有些恍惚， “……我爹还在的时候，我娘病重。他不知道从哪儿听来这话。先是买了个馒头，给自己手掌上划了一刀，沾上他的血，给我娘吃了。” “我娘吃了之后不见好。他又听人说，这得是刑场上被行刑人的血才能管用，就得凭着刑场上的煞气，才能冲破病气，这样才能好。 第二回，我爹就拖了人，找了个刑场上的收尸匠，让帮忙拿了两个馒头沾了血。 我娘再吃了下去，依旧是没起作用。 然后，就有人告诉我爹，还是错了。 得刑场上，刚流出来的血才行，怕是那收尸匠后面才给沾的血，再送过来，煞气都散干净了。 第三回，我爹就时不时带着个馒头往菜市口溜达，就等着菜市口再砍人。 不过我娘是没等到第三个馒头送来，就先没了。” 季梁听着边顾的话，没对这儿做什么回答， 边顾也没想等季梁说什么，说了几句过后，就转过身有点出神了。 倒是边顾身边，那老丈听着这话，又来了兴致，叹了口气，接话道， “那您娘真是福薄了，要是第三个馒头送去，说不定就好了……你爹也是，早些时候弄清楚些，不就好了，哪来的这么一次次麻烦，这里边规矩本来就多……” 说着话，这老丈再叹了口气摇头。 边顾没搭理他。 季梁看了眼这老丈，也没说话，只是转回头，重新对身前这小孩说话， 小孩听懂了边顾一些话，但更多却没听懂， 一下有些紧张起来， 他在想，自己是不是也做错了什么步骤，要是这个馒头因为他做错了什么，没了功效怎么办？ “你有什么不舒服，需要用到这个馒头吗？” 季梁没去直接对小孩说这个血馒头没有什么作用，只是这样低下身问道。 “……没有啊。喝了梁爷您给的粥，还有刚才的鸡腿，我现在可舒服了。” 小孩还想着刚才沾血的事儿有没有哪儿不对，突然听到季梁问话， 愣了下，然后飞快摇头。 “那我也没有。那看来，咱们不需要这个血馒头，对吧？” 季梁说着话，就再低下些身，要将这血馒头放在地上。 小孩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但还是没发出声。 他不太懂季梁的意思， 但还是能看出，季梁并不是很喜欢这个血馒头。 不过，季梁不要了，小孩也没反对。 但旁边却有人要。 “诶诶诶……这位小兄弟，你这儿扔了不是可惜了，你不要了，就给我吧。” 是那老丈。 然后紧跟着，又再有旁边人转过头，眼睛一亮，也同样说道， “这位兄弟，你不要了啊，不要给我吧……” 一边说着话，一边还挤过来。 不过立马被侧身的老人挡住， “诶诶诶，可是我先要的……给我吧，小兄弟，这可是好东西咧。” 老人先是说着，再是转过身伸出双手，就将季梁手里那血馒头接了过去。 季梁看着，没说话，任由这老人将血馒头拿过去。 老人拿着血馒头，一下喜笑颜开，这刑场边也不待了，道了谢过后转身就走。 季梁重新直起身，转过头，再望了眼那刑场上。 刑场上，拿着馒头沾血的依旧在忙活， 那边收尸的同样在忙活。 季梁停顿了下目光， 上一世，他一辈子加起来看到的死人都没有今天一天看到的多。 …… “小梁子，你出来帮我个忙。帮我打一桶冷水，我擦洗下。” 入夜，深宫中。 宫殿楼阁，高墙红瓦。 有地方盏盏灯火通明，如白昼，如地上星光。 也有地方昏暗死寂，阵阵阴风吹着野草。 东宫采购房一应太监在的小院里。 各间房里都还亮着盏昏暗的油灯，院子里则是月光伴随着夜色，再混一点旁边屋里光亮。 季梁，边顾，还有后面汇合的采购房其他一应人，赶着天彻底黑之前回到了东宫采购房。 至于那小孩吴盼安，没地方安置，和光成提了一句，还是安置了光成宫外的府中。 而季管事和其他一应采购房，和季梁两人汇合时，虽然看着风尘仆仆， 但却都两手空空，不知道这次出宫采购了什么东西，季梁也没问。 这会儿。 季梁靠着床边窗，望着窗外月光，略有些出神。 旁边同房的光叔，曹叔两人正照例斗嘴，刘民笑着在旁边望着，理着被子。 边顾则像是忘记了白日里的事情，只是靠在床头，翘着腿微微晃着，时不时插一句光成与曹安之间的话。 这时候，只穿着一身内衬衣服的季管事，出现在还没关上的屋门外。 “小梁爷，季管事喊你。” 刘明看到季管事，提醒了季梁一句。 “嗯……” 季梁应了声，下了床。 看到床边那本《天理注》，顿了下， 将这本书也拿上，才跟着季管事走了出去。 “……你们说，季管事叫小梁爷出去做什么？” “可能是关心下先前头疼的事儿吧。先前看了，还没问。” “嗯。” 后边屋里，还有光叔等人细声交流。 …… 季梁跟在季管事后边，出了屋子。 季管事叫出季梁过后，也没再说话，只是径直领着季梁往院边水井边走。 季梁抬起头，朝着天上望了眼。 这个世界也有太阳，月亮，星辰。 此刻，月亮高挂，繁星点点， 没有那么多光污染，夜幕中能看到璀璨的星河。 不过今天一天下来，季梁倒是宁愿看不到那些星河，光污染多点也不错。 “帮我打桶水吧。” “嗯。” 到了水井边，季管事停脚再出声。 季梁应了声，将《天理注》夹在腋下， 拿起水桶，放进井里，取了半桶水出来放在井边。 “就放在这儿吧……还没问，今天看了大夫，大夫怎么说？” 季管事一边说着话，一边也不嫌冷，脱了上衣，就用张帕子， 沾着冰冷的井水，擦拭着上身。 季管事平时说话尖细，还常弄些胭脂遮掩身上味道， 脱下上衣，才发现身上还挺有rou，而且肩膀，后背，前身，各有些疤痕，不知道哪儿来。 “没什么大碍，可能只是需要休息。” “那你就好好休息。这些天咱们采购房也没再有什么事情。” 季管事点头，再擦了把脸，然后回身，望向季梁手上拿着的《天理注》。 “咱借你的《天理注》看完了？” “粗略看过了。” 季梁递过去。 “嗯，里面些东西讲得还是不错的。你先拿着。” 季管事应了声，再帕子沾了沾井水，擦拭完身子。 将衣服重新套上，接过那本《天理注》，才重新望向季梁， “听说，你今天在城里施粥了？” 终于，提起了正事。 “嗯。” 季梁应了下来，也没去问季管事怎样知道的。 “……痴儿，你可知道，城里边，分散到各处的流民何止数万，哪里救得过来。城里多些高门大户，都曾经施粥救人。可无异于杯水车薪，流民源源不断，哪里救得过来。” “即便是城内的救了，还有城外，城外的救了，还有各处。各地频发天灾人祸，以至于流民遍地，你救了一个，还有十个，又有什么作用。” 季管事说着话，叹了口气。 季梁顿了下，只是回答道， “季管事您教我的书里，没讲救一个人就要救天下。” 季管事愣了下，然后望向季梁，似乎没想过他会讲这样的话。 “季爷，我进宫前，也是在困顿之家，活不下去，被送进了宫。再看到其他受饿受饥的人，实在是不忍心。 我不想能救多少人，只能希望救多少就救多少，能有些帮助就有些帮助。” 季梁再对季管事说道。 这就是此生，这一世本身的经历。 这一世的爹娘也都是因为困顿饥荒死去的。 他爹死之前，为了让这一世的他活命，给人磕头，将季梁送进了宫里。 季管事听着季梁的话，像是也想起季梁的遭遇， 久久未言，最后只是长叹了口气， “是个好孩子……” 揉了揉季梁的肩膀，季管事收回手，又再望向季梁说道， “不过不论你想做点什么，都得万事小心。这十数万的城里流民，可牵连着朝中，这整个京城里，不少人谋划和心思。” 季管事像是知道些什么。 “放这么多流民都城里，却又百般苛责为难……季爷，他们就不怕。城里如此这么多流民谋反或者生乱？” 季梁抬起头，问了句。 季管事只是看着他，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而季梁，也在这种无声中得到了答案。 而季管事，最后只是说， “后面再偶尔出宫采购，你也开始跟着一块吧。你也和其他人一样，每次采购完了，都可以拿点零碎。” 说着话，季管事从兜里摸出来一小袋子钱， “这是垫付给你的。你拿去将借边顾的钱还他……你闹那么些动静，恐怕我先前给你那点钱可不够。” “谢谢季爷。” 季梁没拒绝，接了下来。 “嗯。” 季管事点了点头。 季梁再低下一些目光，望向季管事手里的《天理注》。 “……季爷，不知道您那儿，还没有这类似的书，我想看看。” 季梁晚上的时候想了想。 他‘勤能补拙’的天赋，实际上现在来看还是适合用来学习和做做研究。 最重要的是，他想做点什么，也需要一个接入点和钱。 现在的话，琢磨些东西出来，也需要一些书辅助下他思考。 看看究竟该弄点什么出来…… 有些东西也需要反复的琢磨，尝试。 “……有，明日里，你可以到我那儿来取。不过书拿走去看，还是你自己就行，不要随意拿给别人。” “嗯，季爷，谢谢。” “行了，去吧。” 季管事沉默了阵过后才点头。 听着季梁再道谢，笑了笑，朝着季梁再摆了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