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故乡的云
“救火啊！”罗兰有点惊慌地大声喊了起来。 “喊什么喊？！”一个粗暴的声音传来，同时还有铛铛铛铛的棍棒敲击的声音，“刚消停一会儿，怎么又开始犯病了？！” 罗兰这回终于完全清醒过来。环顾四周，依然是那间小小的牢房。他呼出一口气，反而踏实了下来。“只不过是一个离奇的梦而已，”罗兰对自己说，“我没做错什么，家里人会来解救我这个前途远大的魔法师的。”可是，心里还有另一个声音说，“不，不全是梦。火是从我身上出现的。另外，家里也没那么大权势，我只是首相管家的孙子而已。虽然从小在首相府里长大，但是那些权势，不是我家里都能借用的。” “别再喊了啊！”狱卒见他迷迷糊糊的样子，又冲他嚷嚷了一句。 “好的好的。”人在屋檐下，“刚才是做噩梦了。” 罗兰应了一声，不再说话，在黑暗中沉默地想着白天的事情。也许是梦和现实的巧合，但也可能是一个启示。神话传说中的英雄都会从遇到离奇的事件开始，也许自己也是。罗兰觉得自己和以前不同了，史书与教会典籍之中所记载的天使与恶魔仿佛都活了过来。以前觉得虚无缥缈的事全都具体化了。虽然无法证实，但是罗兰坚信看到的就是之间的战争，远比经卷典籍中的轻描淡写真实。唯一遗憾的是，梦中的自己竟然是一个恶魔。哪怕是个仰望神威，最终获得救赎的凡人也好啊！ “不，我不可能是恶魔！”罗兰坚定地对自己说，“梦是虚幻的，只是真实世界的一个扭曲的投影而已！” 不过这个说辞似乎不是那么可靠。假如梦境是真实的，他就是一个恶魔；假如他不是恶魔，那梦境的真实性就难说得很。罗兰陷入了一个离奇的混乱之中。 图书馆着火是皇家魔法学院的一个大事件。由于图书馆处于禁魔区域中，无法使用魔力，因此必然是有一个引火物。最终大火焚毁了大量珍贵图书，而拱顶坍塌的损失更大，上面有近千年来无数著名艺术家的绘画与雕塑作品。可以说是损失极其巨大，影响极其恶劣。 同时，罗兰也成为了魔法学院中的著名人物，因为他在万众瞩目的时刻从图书馆多年未曾开启的大门处奔出，一身好排骨在魔法学徒甚至是魔导师之中广为流传。以至于走在路上，也常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仿佛人人都见过了这精彩的一幕。 后来又有人举报说罗兰在图书馆中以火石取火，导致了火灾的发生。虽然是无法查证，但罗兰也无法证明自己没有带点火之物进图书馆。作为起火后唯一一个从图书馆内部走出来的人，嫌疑自然难以洗清。 关于此案，校方成立了调查小组和特别法庭。罗兰虽然只是一个小角色，但首相府也绝不会悄无声息，他们不会放任他人借这种事来打首相的脸。卧病在家的首相发声，要求不得冤枉好人，也不得放过坏人。话说得冠冕堂皇，但是谁都明白了首相的意思，知道这事儿如果没有铁证，就不能随便扩大化。 作为唯一的嫌疑人，罗兰辩解说是有人陷害。但他自己都心有疑惑，说出来自然底气不足，苍白无力。而梦中之事，实在太过离奇，自己都还没有完全相信，又如何教别人相信。罗兰实在搞不清楚，究竟是梦中的情景引发了大火，还是有人点火陷害导致自己做了那样的梦。 在经历了一个月的牢狱之灾和毫无效率的扯皮之后，罗兰终于因证据不足被无罪释放了。校方宣布将继续追查纵火者。罗兰知道这必然是家里人在背后活动的结果。但是他身心俱疲，回到宿舍简单收拾了一下东西，就坐上了家里派来的马车，去了首相庄园，位于紧邻弗伦的提洛地区。校方也很知趣地让他休息一个月，并没有为难家里派去办事的仆人，毕竟，首相府为这件事“赞助”了魔法学院一千个金币，用作图书馆的修缮费用。 马车宽大，罗兰在车里甚至可以躺下。两匹拉车的马强健有力，可惜颜色并非纯色。罗兰在车里胡思乱想着，心不在焉地翻看着匆忙收拾的时候带上的《火魔法初步》。厚重的书用一种不知名的魔兽皮制成，看起来就非常结实。“万一有事儿还能当一块盾牌。”罗兰想起没见过几次的魔法课老师的话。估计这门课要重修了，罗兰叹着气，觉得原本非常幸福、波澜不惊的生活，突然就变得这么糟心了。 经过了足足两天的漫长车程，罗兰终于回到了位于提洛的首相庄园。翻过最后一座小山，眼前豁然开朗，一片巨大的河谷地势较为平坦，一半的土地上种植着葡萄。另一半是小麦。一条小河弯弯地流过了这片土地，在河的另一侧是一片山岭。夏季是这里风景最好的季节，河谷地带全是一片夏天的景象。而河对面的山岭高耸陡峭，正好聚集了一年四季的景象，从山脚的夏季一直到山顶白色的冬季，有的植物刚刚发芽，有的花朵正在盛开。而半山有一处地方树叶火红，看起来就像是秋天。山顶上有着终年不化的皑皑白雪。罗兰贪婪地看着这里的景色，刹那间觉得一切不愉快的事情都已经过去，自己的童年又回来了。 首相庄园是罗兰出生后到上学前真正生活的地方，充满了他童年的记忆。弗伦的首相府只不过是一个象征，和庄园比起来，空间狭窄得连呼吸都困难了好多。何况在这权势集中的地方，规矩太多，即使对罗兰这样一个并不热衷于交际的书呆子来说，也都感觉处处受到束缚。他真是无法理解每天在这里进出的各色人等，似乎他们都很擅长戴着镣铐跳舞。回到庄园，他顿时觉得呼吸都顺畅起来，有些迫不及待想要回到自己的住处。 罗兰的爷爷，约翰·范尔文，作为首相府的管家，为了更方便为首相服务，住在了城堡里，而没有住在河谷小镇上的家里。首相的城堡就建在紧靠高山的一处高地上，背后是陡峭的山壁，正面是开阔的河谷，一座吊桥后长长的弯曲的石板路盘旋着从河边连接到了城堡大门。这座古堡已经有了数百年的历史，以前叫做沃尔夫冈城堡，是首相的家族先辈们一点点建立起来的。大约五十年前，年轻的族长菲利普·沃尔夫冈被任命为首相后，城堡被改名为首相城堡。当年他带领军队，收复了一百多年前独立出去的高地王国，让德尔帝国从面积持续缩减的尴尬境地中恢复了一点点的昔日光辉，这是一场垂垂老矣的帝国罕见的举国同庆的大胜利。首相的尊荣从那时候起就没有改变过，一直持续到了今天。 罗兰自从看到城堡，就再也坐不住了，他跳下马车，跟马车夫说了一声，就迈开步子向城堡跑去。他太想念这里了。如果不是要去读书，他想，我就这么在这里长大，然后给首相当管家，在这个城堡和河谷终老，这是多完美的一生呀！ 等他跑到城堡门口的时候，老约翰已经站在那里等着罗兰了。 “慢点儿，慢点儿！冒冒失失的，像什么样子！”老约翰嘴上抱怨着，但是满脸都是欢快的笑意。他老伴已经去世十几年了。自从唯一的儿子在一次冒险中得了奇怪的病离奇死去后，老伴郁郁寡欢，伤心不已，很快也撒手人寰了。从此老约翰和孙子相依为命。罗兰也曾经好奇地问过自己母亲的事儿，老约翰总说，她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可惜难产死了。但老约翰从来不肯告诉罗兰他母亲到底叫什么名字。 罗兰一直飞奔过去，和老约翰紧紧拥抱，“爷爷，我想家啦！” “好好好，今天晚上我们开一瓶葡萄酒来喝！”老约翰说，“不过你今天白天还得去见一下首相老爷和各位在家的大人们。” 罗兰满口答应着，飞跑着冲进了城堡，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房间早就收拾干净了，他一下猛扑到床上，闻着床单与被子干净的味道，感觉幸福极了。别的一切事情都被他抛到了脑后，想着晚上还有葡萄酒喝，“看来爷爷终于觉得我是一个成年人了！” 首相庄园的葡萄品种很好，四分之三是高地紫水晶葡萄，四分之一是梅洛特葡萄。这些葡萄从大约五百年前引种到德尔，由于弗伦特殊的环境，活跃的火元素大大改变了两种葡萄的外观和味道。这两种葡萄都不再呈紫色而变成了鲜艳的红色。酿成的酒颜色鲜红，轻轻晃动，就好像有火焰在瓶中流动。喝起来更是有一种奇异的温暖感觉。独特的风味使得这种酒成为了上流社会追捧的对象，而首相庄园出品的加持，使得这种酒更加名贵，每年外销的那些酒，几乎是瞬间就会卖光。幸好首相庄园独特的环境和气候，使得这种酒无法被仿制，否则街头酒馆里可能都会充斥着仿品了。想想每瓶酒至少要十个金币，这酒就算是加了冰，普通人也会觉得每一口都在灼烧灵魂吧！ 晚宴在城堡大厅中举行，明亮的蜡烛和魔法吊灯将大厅每一个角落都照耀得像白天一样，甚至更加明亮，连一丝阴影都没有。 首相只是在晚宴开始的时候出现了一下，举着酒杯对大家示意酒宴开始了，说了一句感谢大家出席的话，举杯的时候再嘟哝了一句干杯。但是他年龄太大了，声音不复前几年的洪亮，而且无法控制的剧烈咳嗽几乎完全盖住了他说的话。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罗兰感觉首相出场后一直看着自己。不过也有可能老人年龄太大了，盯住某处就不转眼珠了。罗兰不确定是哪一种，从直觉上来说，他觉得老人似乎有话对自己说。 他刚有点儿困惑，很快就被宴会欢乐的气氛转移走了注意力。虽然他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主要负责为宴席上畅饮的人们斟酒。但今天是重要场合，他穿了一身体面的衣服，忙前忙后，感觉自己很重要。今天是首相家人聚餐，老管家也被邀请坐下来和贵族老爷们一起享受。当然，几十年的首相管家生涯，老约翰一直兢兢业业，为首相做了很多事情，也解决了很多棘手的麻烦。他的地位远超过了一般意义上的管家，因此老首相前两年为他办理了一个贵族的身份，虽然只是最低等的男爵。但能出席宴会的贵族无人敢轻视于他。 不过不管怎么样，罗兰受到的关注度都十分有限。他在角落里默默地观察着贵族们，想着他们一杯下去，至少值一个金币，再想想自己每个月2个金币的生活费，心里百感交集。老爷们聊着他不太明白的话题，似乎讨论最热烈的是塞纳公国。这个从德尔独立出去不到一百年的地方，它背后的奥斯帝国出现了内乱，大家关心的是，是不是可以趁机将它收回。这场战争一旦打起来，就意味着数不尽的金币和爵位。但是大家担心的是，德尔帝国近十年来，随着首相的老去，军队的训练逐渐流于形式，战斗力大打折扣，万一失败，反倒可能成了奥斯帝国的机会。触手可及的金币和爵位就全都是塞纳公国和奥斯帝国的了。 等到酒宴结束，罗兰带领仆从们收拾好了宴会厅和厨房，差不多忙到深夜才结束。收拾完了，把剩余的酒送回酒窖的时候，按照老约翰的吩咐，罗兰从中间拿出了两瓶。夜里在爷爷的房间里，两个人开了酒，一边喝着，一边说着这几年发生的事情。罗兰自从到了魔法学院以后，回家就很少了，难得有这样的机会。 这酒真是好喝呀！其实十七岁的他一共也没喝过几回酒，哪里就知道酒的好坏了。但是有了高昂价格的加成，罗兰似乎也品味出了其中丰富的层次感和独特的香味。 第二天罗兰醒得很早，大人物们喝多了，都没起床呢。罗兰走出城堡，站在大门口眺望河对面的葡萄园。看远处天上的云彩变幻着奇怪的形状，有时候像是他熟悉的动物植物，有时候又像是变形的魔兽。就像是他的心绪，时时刻刻不停变化，有时候还有明确的想法，更多时候就是在茫然出神。 “这就是故乡的云呀！”罗兰感慨万分，想想自己进城学习的经历，终于回来了，虽然和想象的不一样，但是他已经万分接近他成为首相管家的梦想了。帝都的云是什么样的？他突然发现自己竟然毫无印象，好像在魔法学院里忙忙碌碌，都没时间抬起头来一样。 可能帝都的房子都太高，抬头只能看见被切割过的天空吧！ 突然，爷爷出现在身后，“首相大人召唤你。” “啊？”罗兰愣住了，虽然经常见到首相，但是他从没想象过会被召唤到一天。“难道我就要接替爷爷，成为首相府的管家了？”罗兰心里暗暗猜测，有些止不住的小兴奋，又有一些惶恐不安。 “你上去以后，仔细听他的吩咐，不论听到什么，只要是让你做的，你都要答应下来。”爷爷看他愣神，又叮嘱了几句，“别太紧张了，也可能首相年纪太大了，就想找个年轻人聊聊。” 罗兰走进首相的书房，看到多年来一直威严的首相如今就像一个普通的老人，高大的身躯缩在宽大的椅子上，看起来有些消瘦。脸上都是深刻的皱纹，一些灰褐色的老年斑散布其中，着让老人看起来格外苍老。老人向罗兰招了招手，罗兰赶紧走上前去。同时他发现，书房里竟然没有别人，而书房门关上以后，似乎外面的世界已经被隔断了，完全没有一点声音传进来。 罗兰迟疑地伸出手去，首相拉住了他的手，说，“过来点儿，让我好好看看你！” 罗兰从来没觉得这个威严的老人竟然如此亲切，这一刻甚至比自己的爷爷更加亲近。 老人拉着他的手，仔仔细细地上下打量着他，看起来似乎有千言万语，但是到最后也只是很用力地把罗兰拉过去，使劲拥抱了一下。 罗兰完全惊呆了，他嗫嗫嚅嚅半天，也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只能像个傻子一样，嘴里发出的都是毫无意义的单词。脑子里走马灯一样闪过小时候的事情，他想起小时候偶尔看见首相时的和蔼可亲，想起节日里的古堡中孩子们的礼物总也少不了他的一份。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也可能就是老首相喜欢孩子吧，反正老人对他特别亲切。毕竟，老首相对所有小孩都挺好的。不过罗兰总觉得自己是更特殊一些的那一个。可惜，罗兰在心里对自己说，这多半是一种错觉。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是特殊的。 “你，真是个好孩子！”首相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