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老家伙、支柱与新的旗帜
“好了,只剩我们两个了。说得有些累了,喝茶吗?” “叶……叶校长……”老人的表情让周子衿有一种错觉,就像是已经等了他很久。训诫严晖时的那种认真与严肃消失不见,也没有曾经一闪而逝的调皮——那可能只在秦老这样的同代人面前才会真正显现,转而浮现一种迷幻般的神情。 周子衿仿佛看见一座层峦叠嶂的大山。他只能用大来形容,因为根本看不到尽头,而在他与大山之间还有永远挥之不去的迷雾缭绕。 “去吧。”老人点点头,山峰的白雾卷涌了一番,遮得更加严密了。 是嘉城的茶,明前,他不能再熟悉了。 周子衿就像是给老头子泡茶一样认真,但却更加拘谨了。在这种小心翼翼之中,在这种自小练就的熟悉之中,他一点一点地找回了那种自己所为之骄傲的平静心态。正是这样的心境让他在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天杀了人活了命,让他在蓉北草原脱引而出,让他在那个无尽深渊之中不知疲惫的出拳。 他就像是在爬山。 山上的风景很陌生,甚至可以说并不秀丽,也不壮美。伸手尽是流动不息的白雾。可他脚下的每一步都是熟悉的,是千锤百炼的,是那样的脚踏实地。 “校长。”周子衿双手递过一杯绿茶。透明的玻璃杯里绿色的精灵根根直立,在偶尔跳动的气泡之中舞蹈。水还很烫,杯壁渐起的水珠和升腾的雾气让老人的那张脸又变得模模糊糊,但此时他已经找到了自己的位置——那条迷雾中的唯一一条脚踏实地的小径。 “很多年前……我让周天罡给我泡杯茶。”老人轻戳一口,一手小心翼翼地扶着花白的胡子,然后把茶杯递给趴在桌上的小老虎。黑虎两只宽大的前爪抱着杯子,伸了个懒腰又继续睡觉。 周子衿细耳听着。老头子年轻时在蓉都城似乎混得很有些名堂,可为什么又憋到了嘉城那个地方去呢? “但那小子说不泡,还顺走了我二两最好的明前,就是你泡的这种。” 坑儿子的……看着老人揶揄的笑容,周子衿险些就从山道上摔下了悬崖。 “父亲……父亲……肯定是年少轻狂不懂事。”他踌躇了半天才想到这么个理由,抽出周天罡的信递给老人:“这是父亲让我交给你的信。” “年少轻狂?嗯,书读多了哪有不狂的。” 老人接过薄薄的信封,里面只有一张对折的信笺纸——这比给竹姨的可少太多了。 「老头子!许久不见,可还龙精虎壮?要不要我送你一坛地道的虎鞭酒养一养?喝下一口肯定虎老雄风在,我带你逮鸟去! …… 嗯……我送你一个便宜徒弟你要不要?亏不了的,到时候给你送终。 ……」 尽他妈是些什么狗屁玩意儿?! 叶甫强忍住把信纸揉了扔周子衿脸上的冲动,开始期待起虎鞭酒起来。 这张脸……都他娘的是祸害! 周子衿利用这点时间把所有的可能性都过了一遍——他想弄清楚叶甫为什么要专门把他留下来。 “听说你把李家小子揍了一顿?” 啊?这种小事都传得这么快的吗? “侥幸侥幸。” 叶甫像是没有听到他的回答,赞扬勉励或者那种可能的“不要假正经”也没有。他开始像普通的老人一样开始自顾自地回忆往事。他们总是喜欢这样,把曾经进行过的战斗再打一遍,再享受一遍,就好像激情的灰烬可以永远一遍又一遍地燃烧——他们还能从中汲取力量。 老人从过去获得力量,年轻人的活力则在未来,这种交错如果能够握在一起,那就没有什么是无法跨越的。 周子衿很不容易才把叶校长和老人两个字连在一起,那埋在记忆深处的从来只是前辈、伟大、尊敬、仰望这样的词汇,这一点他与一般的同时代的人没什么不同——他们都是听着这样的故事长大的。 讲着讲着,终于讲到了他伸手可以触摸得到的地方。 “上一次,我们失败了。就像所有的失败一样,我们很容易就把失败推给年轻人——我们曾称他们黄金一代。这样的事情在这片土地几千年的历史中屡见不鲜,幸运的是,这一次的记忆历历在目。” “那些幸存的黄金一代成长了起来,他们知道自己终将老去,却不愿把黄土就这样埋在自己身上。他们学得很快,曾经被如何对待,在怎样的阴谋诡计和惶惶大势面前别无选择,现在就准备用同样的方法杀出一条血路。他们的身体正值巅峰,他们的意志无比坚韧,他们的精神富有朝气——而且绝不留情。” 周子衿认真听着,试图抓住一两个词或者句子,可惜那层迷雾又笼罩了过来。他的确是可以触摸了,但握紧的双手却空空如也。 “罗家……确实该死,可惜了那老毒物。” “石敢、李百竹、李百山、李百岩、陈熊、谢芙蓉、赵公明……”一个个名字从老人口中报出,每说一个就停顿一下,目光越过他的肩膀,仿佛能够看到很远很远的地方。这些名字有些他听过,甚至无比熟悉,有些他则一点印象都没有,能够与之并列,想必也是西南举足轻重的人物。 “哼——”叶甫轻哼了一声,目光从极远处收回。声音中带着几分不情愿的意味,就像是蹒跚老人把拐杖在青石板路面上狠狠一拄时候的那种样子。他不由得想到了前世第一次去北方看到的那些光秃秃的棕褐色的行道树,他们被一圈圈支架撑着,在呼啸着的风中撑过一个又一个寒冬。 他又一次听到了那个人的名字。 “二十年……他们很好,毫不留情地把自己的伤疤揭开,让我们这群老东西几乎无地自容。不过……做得漂亮!”叶甫笑得很畅快,好像真的沉疴尽去,那快贴了许久的血痂原本因为怕疼不去揭,或者是想等着它自己老去,老人总是这么教导孩子的。现在却被人强按着撕了下来。清新的有些冷的空气吹拂着泛红的新rou——年轻人总是忍不住要把伤疤抠掉的。
“他们这次把所有人都裹挟着要去撞当年我们撞得头破血流的那堵墙。我们选了石敢,也只能选他。他说同样的错误不能再犯,我们知道他是对的,犹豫与分裂的苦果还在舌胎上没有褪色。而且……不会再有一次机会了。” “第三次灵潮。”周子衿突兀地插言,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开口了。老人给他的那种感觉,在那迷雾的深处,有一种本质的东西,太像了——他想到了仰躺在石椅靠背上睥睨的石敢,想到了那个嘶哑逼他杀死自己的霍正辉,甚至仿佛看到了奚姚睁着那双星眸在对他说话。那薄唇开合的意思明明白白——你太安逸了。 “不错!我们更看好李家小子,但石敢选了你。我们丢掉拐杖和他又堵了一局,就在前几天的那个晚上,他又赢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周子衿点点头,感觉肩膀上有万钧重担,压得他必须直起腰——他从来没曾想过自己能承受这么多的重量。 “你很优秀,但今天你又给了我一个惊喜,让我觉得石敢那小子的眼光确实不错。” 那种轻松的语气把周子衿从有些苍茫的沉重的回忆与不可描摹的未来的恐惧中唤醒,他知道要进入今天的正题了。 “江河之决,正式队员一共五个名额。你是队长,联大占两个名额,还有一个就是李战秋。军方还有两个人。” “我……能自己推荐吗?候补的也行。” “我知道你的想法,青训营你队里的小家伙都不错。他们都有不错的去处,我不建议你现在去打扰他们。最重要是,他们比你和李战秋都还差上一大截。” 他知道校长说的是事实。王剑他们几个或许有了一个值得期盼的未来,也许十几二十年后可以成为李百山那样的存在,但——时间有个时候是最不公平的。 “军方的两个人是谁?还有最后一个人是……”他尤其好奇这最后一人,在西南除了军方和教育系统,到哪里去找有资格入选的队员? “军方你不如自己去问石敢吧。至于最后一个,那可是好不容易请来的,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我要提醒你的是——开学典礼上会公布人选,你自己做好准备吧。你可以走了,这小家伙这几天就留在我这里。”老人指了指周子衿脚边的焰,明显是在送客了。 结束得太过突兀,周子衿还有满腹的疑问,却也只能躬身告退——他有些想念热心的陶砚老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