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节 灯下黑
次日午后,沈明这才也总算是又苏醒过来——准确地说应该是被惊醒的。 “不,不,公主!” 沈明满头大汗地从榻上惊坐起来,好半天的工夫这才意识到自己刚刚只不过是做了个梦。他忙又揉了揉那还有些微微发胀的脖颈。 “奇怪,脖子怎么这么酸?” 忽然想起自己应该是被什么人打昏过去的沈明,也是一下子又记起了先前所发生的一切。他忙转身下地,却发现此时大哥彭远就坐在那一旁的桌边。见对方便只是盯着自己一言不发,沈明忙“噗通”一声朝彭远跪了下来。 “大哥……”沈明声泪俱下道。 而瞅着跪在自己面前的这个兄弟,一时间彭远却也不知究竟该说些什么才好了。 “大哥……都是俺不好,都是俺不对,你打俺、骂俺吧,实在不行宰了俺都成!” 说着,沈明便就又开始找寻起他的那把金刀。 “不用找了,刀我早就已经让人收走了。” 沈明一听这才也慢慢抬起头来,却发现此刻彭远也已是两眼通红。 “大哥……” 沈明忙几步爬至对方跟前,随后一下子扑倒在彭远脚边。 彭远则轻轻捶打着沈明的背道:“沈明呀沈明,你让大哥说你什么好,知不知道这回你闯了多大的祸!” “呜——大哥,都是俺没用,是俺害死了公主,大哥你就杀了俺吧,让俺为公主偿命!呜——” 彭远听后忙止住泪道:“唉,你每每行事总是如此鲁莽,冲动起来有时甚至连我都拦不住你,此次却也终于闯下了这般大祸!” “是,大哥教训的是,可眼下说什么都晚了,公主她……她……呜——” 沈明忙又伏地痛哭起来。 就在这时,屋外忽响起叩门声。 “施主,彭施主。” 彭远赶紧于屋中应道:“噢,小师父,何事?” “彭施主,方丈请您快些过去一趟,和你们一起来的那位女施主已经醒了。” 沈明一听连忙止住了哭声。 “什么,女施主?难道……难道公主她还没死?” 沈明忙惊疑地抬起头来。 “大哥,公主她……” 而也直至此时,彭远的脸上才又终于露出些许笑容。 “放心吧,总算是公主福大命大,不然怕是你有几颗脑袋也赔不起人家!” 沈明听后忙破涕为笑。 “大哥,这是真的?公主她是不是真的已经没事了?” 彭远将对方慢慢扶起。 “好了,快随我一起去看看公主吧。” “哎!” 说着,沈明也是抬腿就要往外跑,可他刚要迫不及待地推开屋门冲出去,却是忽又想起了什么似的连忙停了下来。回头一瞅,见此时彭远正站在身后直勾勾盯着自己,沈明便只赶紧把头一低。 “怎么,刚说完你的话这么快就又忘了?” 沈明一听立刻乖乖地退回到彭远身后,再也不敢乱跑了。 路上,瞅着在前面给他们带路的小和尚那光秃秃的后脑勺,沈明也是不禁奇怪道:“诶,大哥,咱们这是在哪儿呀,为何……” 彭远却只笑了笑。 “怎么,这么半天你刚想起来问这是哪儿吗?” 沈明则一边挠着头,一边又在后面支吾了几声。 “咱们这是在香积寺,昨夜幸亏方丈慈悲收留了我等,否则怕是公主她也早就不行了。” “哦,难道公主也和大哥提起过这香积寺?” 彭远轻轻摇了摇头。 “非是公主,而是昨晚你昏过去后,嘴里却还一直迷迷糊糊重复着‘香积寺’三个字,这么着我才猜想一定是此前公主和你说起过什么,果然,后来就在西边不远外找到了这里。” “噢,原来是这么回事。”沈明点着头道。 很快,二人便随那小和尚一起来到了一间禅房外。 “师父,他们来了。” “阿弥陀佛,快请他们进来。” “是。” 小和尚轻轻推开了屋门。来到屋中,但见一身披紫云袈裟,手持念珠,脸上垂着两道弯钩白眉的老僧正恭立于榻旁。此时,公主就侧卧于榻上。沈明一瞅也是刚要抬腿上前,彭远却赶紧一把将他拉住。 “嗳,沈明,不可造次!” 那对面老僧忙走上前朝二人施以佛礼。 “阿弥陀佛,彭施主,你们来了。” 彭远则连忙还礼道:“大师,但不知公主现在究竟如何了?” 旁边沈明见了也赶紧照着他大哥的样子将双手合十。 “施主放心,昨夜老衲已将公主背上箭簇取下,好在那一箭射得并不深,也未曾伤及要害,只是失血过多,公主这才昏了过去,老衲已为其上好止血草药,方才公主确也曾醒来一时,但可能还是太过虚弱的缘故,所以不等施主你们过来便就又昏睡过去,如此也就先不要打扰公主,便让她好好休息吧。” 彭远忙又瞅了瞅那榻上的公主,见对方确已睡熟,于是道:“多谢方丈大师,若非大师昨夜出手相救,我等确也不知究竟该如何才好。” “阿弥陀佛,施主言重了,上天有好生之德,老衲亦不过遵从佛祖教诲,其实贫僧也并没有做什么,只能说这是公主自己造化使然。” 说着,对方忙又朝门口的方向走了两步。 “彭施主,就让公主先在这里静心休养吧,还请二位随老衲到后园来。” 说完,那方丈便先自转身朝屋外走去。 这边沈明还正一个劲地探头瞅着公主,彭远却忙从后面轻轻拽了他一下。 “好了,沈明,你也听见了,咱们还是先走吧。” 无奈,沈明也只得又跟着大哥及方丈他们一起来到了后园。此时,除了那受伤的两个人外,其他人也是已经全都在这里等着了。 “大师,这是……” “阿弥陀佛,彭施主不必担心,是老衲让人将施主的这些手下请过来的。” 说着,对方也是忙将彭、沈他们引到了园中西南角的一棵菩提古树下,五具已用白布归殓好的遗体正整齐地停放在一旁。 “阿弥陀佛,彭施主,这五位义士的遗骸老衲已让人全部归殓好,倘是施主也不反对,老衲便想先将他们安葬于此,也好使逝者早日入土为安。” 彭远一听只连忙带人合掌施礼。 “如此便全听大师安排。” “阿弥陀佛,彭施主放心,老衲一定会好生超度这些义士,以使他们早日脱离苦海,往生极乐。” 于是,众人只在方丈大师的声声超度中,一起将五人的遗骸葬在了菩提树下,而这当中自是沈明最为卖力。 就在回去的路上,沈明不无伤感道:“大哥,方才俺见那几个弟兄的墓前怎么连块牌子都没有?” 彭远则也无奈地叹了口气。 “唉,如今贼逆猖獗,倘若立下碑文,只恐会给本寺招来无妄之灾,故而我这才叮嘱大师不可留名,一切只等将来剿灭贼乱后再行计议,所以眼下也就只能先委屈他们了。” “噢——” 沈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用过晚斋,方丈则又将彭、沈二人单独带往了前院禅房,余众便只各自歇息去了。 “二位施主请坐。” “多谢大师。” 小和尚忙也进屋为三人端来了茶水。 “你且于门外守候,切莫叫旁人打扰了我与二位施主讲禅。”方丈大师对那小和尚吩咐道。 “是,师父。” 片刻过后,对方这才又重新开口道:“彭施主,老衲虽为佛门中人,实不该插手那尘世间的是是非非,可如今天下大乱、长安易主,只恐我这佛门清净地也已是再难以独善其身。” 彭远一听忙起身赔罪道:“大师,都是我等贸然前来,这才打扰了贵寺清修,既是眼下公主已然脱险,则我等……” “嗳。” 对方却忙朝彭远摆了摆手。 “彭施主你误会了,还请施主稍安勿躁。” 彭远听后这才又犹豫着慢慢坐了下来。 “想我香积寺自鼻祖善导大师开山以来,两百年间几经风雨磨难却仍得以延传至今,自然也少不了长安的恩庇,只是自武宗灭佛以来这才略显衰色,所幸先帝在日常有恩泽,直至当今天子继位亦多有垂青,而自老衲掌寺后,那从长安前来进香的贵人却也是又渐渐多了起来,实不相瞒,其实就在施主你们昨夜刚到这里时,老衲便也就一眼认出了公主。” “哦?” “公主素有佛缘,少时便就曾来为母祈福进香,只是不想今日再见时,公主竟是落难至此,看来确是世事无常、祸福难料呀,善哉,善哉。” “原来是这样。”彭远轻声道。 “施主但且宽心,眼下公主才刚刚脱险尚不可轻动,如此便就让公主留在这里安心养伤好了,施主你们则可于后园偏房内暂避,一切只等公主痊愈后再行定夺不迟。”
可谁知彭远听后却只若有所思地轻轻摇了摇头。这时,边上的沈明则也终于忍不住开了口。 “大师,我们躲在您这里好是好,可就怕那帮贼兵不肯善罢甘休,倘是日后他们找上门来,那岂不是……” 沈明所言正中下怀,这也确是此刻彭远所虑。 “是呀,大师,只恐我们留在这里会给贵寺惹来麻烦,所以我看还是……” 可那坐在对面的方丈却只微微一笑。 “二位施主不必担心,想本寺这两百年来经历的风雨难道还少吗?然而即便就像安史之乱那样的磨难,最终本寺不也平安度过,该来的终究还是会来,一切皆已在冥冥中早有定数,此次既是公主落难至此,相信佛祖便也不会无缘无故如此安排,否则恐怕公主也就到不了这里了,各位施主尽管放心住下,即便就是日后那贼人真的来了,想这佛门重地,他们也是不会轻举妄动的。” 然而,彭远却还是有些担心。 “话虽如此,可大师,毕竟此地离北面长安不过三十里之遥,万一……” 方丈听后便只将手中念珠轻轻一绕,随后从旁边案上取过一盏烛台慢慢放到了彭远面前。 “施主请看。” 彭远一愣,他也不明白方丈这是要让他看什么,于是便只盯着那烛台仔细瞅了瞅。边上沈明忙也凑过来跟着一起观瞧,可半天的工夫二人却也没看出个所以然。 “大师,大师的意思是……”彭远显得有些不解道。 而那对面的方丈却只又轻声笑了笑。 “哈哈哈……施主不必心急,便还请施主再细细观瞧。” 说着,对方也是又将那烛台往彭远跟前送了送。 彭、沈二人遂只将目光重又移回到烛台上,可瞅了半天他们还是没看出那烛台究竟有什么特别之处。就在这时,没了耐性的沈明忽从旁一把将那烛台提了起来。 “这不就是个普普通通的烛台嘛,一根白蜡,一盏台座,没什么不同的呀?” 彭远一瞅也是刚要伸手制止,可他却忽然发现了那投在桌案上的烛影。彭远顿时眼前一亮,恍然大悟的他急忙抬头瞅向了对面方丈。 “大师,莫非大师的意思是……” 对方立刻双手合十。 “阿弥陀佛,施主好悟性。” “惭愧,惭愧,多谢大师指点迷津,如此便就叨扰贵寺了。” 说着,彭远忙又站起身来。 “大师,今日天色已完,那我二人就先告辞了,改日当再来向大师请教,届时还望大师多多指点。” “善哉,善哉。” 旁边沈明却是张着大嘴,就这么瞅着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在他跟前打着哑谜。 “嘿,这俩人到底说什么呢?方丈夸俺大哥悟性好,可俺大哥又究竟悟出什么来了?还有,这烛台……” “喂,我说你还不赶快把烛台放下跟我走。” 彭远的话忽打断了沈明的思绪,他这才忙也将手中烛台重新放回到了桌上。在向方丈大师深施一礼后,沈明便跟着彭远一起退出了禅房。 “诶,大哥,时才你和方丈在那里打了半天的哑谜,可大哥你究竟都明白了些什么,难道咱们还就真这么住下了不成?”沈明忙从后面心急火燎地赶上来道。 可彭远却只笑而不答。 “哎呀,大哥,你就快告诉俺吧,俺都快急死了!” 彭远本不想多说什么,可架不住沈明软磨硬泡,担心若不告诉他自己便会被烦一宿,于是彭远也只得停下了脚步。 “唉,沈明呀,你可知什么叫做‘灯下黑’?” 沈明一愣。 “灯下黑?没听过。” 彭远就知道他会这么说。 “如今这香积寺离长安不过三十里之遥,周围虽则是险象环生,可那贼子却也一定猜不到咱们竟会就这么躲在他们眼皮底下让公主养伤,时才大师也正是此意,所以才会让咱们安心住下。” 说着,彭远也是又轻轻拍了拍沈明的肩头。 “这下你总该明白了吧。” 沈明忙低头想了想,随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可突然间他却又是眉头一皱。 “诶,大哥,但这些又和你说的那个‘灯下黑’有什么关系呀?” 然而,此时彭远却早已快步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