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火眼金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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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牢房采光不好,昏昏暗暗,一应器物却很齐全,甚至桌案上还摆着水壶。 杜五郎捏了捏干净的衾褥,惊喜道:“这般好?北衙狱我是第一次听,却是最好的。” “你还到过别的牢狱?” “京兆府狱、大理寺狱都去过了,还有刑部狱没去过。”杜五郎掰着手指数了数,道:“龙武军真是个个仪表堂堂,正气威武,不像京兆不良人相貌可憎,凶恶刁钻。” “我等乃子仪仗,岂与渣滓相比?” 待到陈玄礼走进牢房,便听得里面还在闲聊。 “将军下次到丰味楼来吃炒菜,我为将军留最好的雅间……” “你出得去才行!” 陈玄礼断喝一声。 “大将军问话,都出去。” “喏。” “大将军,我……我什么都会老实,就不用上刑,不刑我也会的。”杜五郎语无伦次。 “韩愈人在何处?!” 杜五郎好生惊讶,呆愣了一会,道:“我,我没见过韩愈啊。一开始,我问他韩愈是谁,他是他老师。后来他又是逗我玩的,压根就没有韩愈。” “还敢隐瞒,当我不知你与薛白合谋?!” 陈玄礼一怒叱,杜五郎是真怕,手都抖了一下。 “我,我没合谋,总是被逗。” “为何总是落狱?”陈玄礼在胡凳上坐下,给自己倒了杯水。 原来这牢房中的摆设,是给他准备的。 书吏则在一边坐下,抄录口供。 “第一次,我随阿爷落罪,因柳积和离那些事,将军也知道吧?第二次,我们春闱五子落罪,我不知那是李适之的别宅就进去了,哎,确实闹了大事。至于这次,将军,这次我可真是什么都没做,连礼院的喜宴我都没去。” “东宫独不邀伱,可见你方是春闱五子中交构东宫的那个!” “啊,我……我是?” 陈玄礼看这子反应,似乎有瞬间笑了一下,再问道:“你是何时认得薛白?” “宝五载冬月初吧。”杜五郎泛起回忆之色,“想来还不到半年,我却觉得与他认识许久了。” “真不是很久之前便相识?” 杜五郎用力点点头,道:“将军一问便知,那日,端砚被打死了,我受了惊吓。薛白是被捡回来的,他一睁眼,我就觉得他与旁人不同……” 书吏一边听着这略胖的少年郎故事,一边行笔记录,不时蘸蘸墨水。 渐渐地,砚台上的墨用尽,卷轴写了很长,不像寻常口供。 陈玄礼起身,喃喃自语道:“圣人赐我吃过炒菜,味道不错。” 杜五郎却还在发愣,直到陈玄礼先离开了,书吏以毛笔敲了敲他的脑袋。 “蠢材,给你梯子都不知爬。” 陈玄礼走过长廊,马上有人上前,递出几封口供。 “三个进士分开审的,都言不知为何忽然收到东宫请帖,席上确与广平王谈论了国政。” “嗯。” “大将军,我们……” “我们不是大理寺,代圣人问话罢了。” “喏。” 陈玄礼闷哼一声,转回大堂坐着,闭目养神,如一樽偌大的罗汉雕像般。 待到高力士进门,他才睁开眼,道:“已问过话了,还在核实。” “不急,来龙去脉弄清楚了再谈,以免圣人拨冗去听这些人争论、狡辩。” “那高将军此时过来?” “看看证物。” 从薛宅搜出的东西不多,大部分都是书卷,看得出来,这子最近确实是在用功读书,备考国子监岁试。 陈玄礼本以为高力士要先来拿走《骨牌图》与《马》,却没想到他看也不看,翻了薛白习字的书帖,拿了两卷,飘然而去。 临走时还调侃了一句。 “若非此物,竖子未必有如此好运。” 是夜,长安城各个官宅忽然平静了下来。 杨贵妃的三位jiejie、兄长杨銛、堂兄杨錡,时人称为“五杨”,五杨宅邸皆在宣阳坊,平素上门送礼者就络绎不绝,自裴宽上奏支持榷盐法以来,更是把宣阳坊堵得水泄不通。 但凡是个耳目灵通、对现状不满的官员,谁不考虑着是否投靠国舅,趁早争取为朝廷税收效力的机会? 可向杨銛献策的薛白一朝落狱,像是对着这朝热火泼了一盆冷水。 许多原本热忱的官员不敢再往五杨宅跑。 恰似韦坚通漕渠、向圣人献唱《得宝歌》,炙手可热,拜相前夕却转眼间人走茶凉。 弯弯的月牙儿高挂,仿佛去年。 光朦胧,颜嫣睁开眼,似梦似醒间想到阿兄要来交故事了,才肯从榻上撑起来。 其实还是困得厉害,揉了眼,看婢女永儿坐在一旁,她便趴过去,把脸埋进永儿怀里。 “三娘若是还困,再睡一会吧。” “不要,今日猴子与如来佛祖打赌呢。” 前几日大闹宫的故事,永儿也是看了,其实也在兴头上,连给颜嫣扎头发时都带了期待。 “永儿,拿你的胭脂给我额头点一下吧?” “为何呀?” “哪吒就是这样的。” 上次看到猴子大战哪吒,颜嫣就画了一幅画,结果薛白拿丹笔在哪吒眉心点了一下。 可惜,永儿没有胭脂,两人只好作罢,打扮过后,高高兴胸到大堂等着。 韦芸不由取笑道:“不见你平时有这般用功,真当自己是老师了?” “无长无少,道之所存,师之所存嘛。”颜嫣得意道。 然而,待她用过早食,又待了许久,不见薛白来,不由啐道:“好泼毛,今日不来也不一声。” “谁教你这般话,像个大家闺秀吗?!”韦芸当即骂道。 再使人打听,她们方知薛白又被拿了,柳娘已急得去金吾将军薛徽府上求情了。 颜真卿昨日去城郊清查田亩,直到晨鼓响过之后许久才归宅,听闻此事,抿了口茶,淡淡道:“既是被北衙带走,而非大理寺,无妨的。” 韦芸听了,还有担忧。颜嫣却知阿爷与兄长有秘密,安心下来,却犹不满于这几日看不到猴子。 “阿娘,使冉玉真观与炼师声吧,女儿药还没吃完,今日就不过去了……” 正此时,却有龙武军找上门来,话却很客气。 “敢问长安县尉何在?” “老夫正是。” “久闻颜少府高名,我家将军想向颜少府讨教书法。” 颜真卿不慌不忙地起身,心里忽然想到,自己这两手书法此番倒要落入圣人眼中了。 玉真观。 皎奴赶到舍房前,一推门,只见李腾空正捧着卷轴在与眠儿讨论故事。 “哼,若非十七娘给他补齐,这故事如何能好看?”眠儿道:“连八卦炉都不懂,他才写几句话,十七娘给他添了半篇卷轴呢。” 李腾空此时又不要眠儿称她“腾空子”了,眼里带着些笑意。 近来她看猴子的故事,见薛白分明不懂道家学术,却偏要写老祖、老君,似故意向她讨教一般…… “十七娘,出事了。”皎奴上前道:“十四娘被捉回去了。” “嗯?” “听十四娘与京兆杜氏嫡子私奔,在往洛阳的路上被捉到了。” “私……私奔?” 李腾空吓了一跳,惊讶于阿姐这般大胆。 不知所言之际,有一名与她交好的女冠过来,称颜家娘子送了信。 展信一看,李腾空当即脸色一变。 “快,我要回府!” 穿过一尘不染的长廊,走进花厅,只见堂上都是自家人。 李林甫难得没躲在屏风后,冷着脸坐在上首;十四娘跪在厅中;十郎,十一娘夫妇等韧头站在一旁。 “见过阿爷。” 李腾空行晾礼,站到十一娘身后,同情地看着十四娘,有些好奇。 十四娘反而非常硬气,道:“阿爷不许女儿嫁也无用,女儿早与位郎生米煮成熟饭,非他不嫁了!” “我在乎吗?你嫁不了那畜生!” “位郎有何不好?!他门第显赫,乃名将之子、重臣之后,他年少随父横扫吐蕃、击得勃律国乞归,未满二十岁已有门荫;他一表人才,相貌堂堂,文武双全,随军有谋略,上阵有武艺,下马能赋诗;他交游广阔,往来皆一时俊杰,崔颢、岑参、杜甫、刘长卿等名士俱为他作诗;最重要的是,他愿为女儿舍了这一切,与女儿浪迹涯,厮守一生,如此男儿,女儿为何不嫁?!” 李腾空听呆了。 她紧紧握着手里的拂尘,心里好生佩服十四娘。 但阿爷又怎可能答应? “阿郎!” 突然,苍璧在门外大喊了一句,慌忙跑了过来。 “京兆杜家……杜……杜公来下聘了!” 李腾空转头看去,只见李林甫起身整理着衣冠,脸上已不见一丝怒意。 她还不明白,十一娘已拉了拉她,低声道:“看不明白了吧?来,我与你。” “阿姐,我有事求你。” “现在知晓我本事了?”李十一娘得意笑笑,“我早与你了,让薛白入赘不是难事,你不肯听。如今又想救他了吧?” “求阿姐救一救他……” “急甚,先听我是如何助十四娘促成婚事的。” 李十一娘永远都是满嘴的道理,非要别人服她,悠悠然到院里坐下,方才开口。 “你从就傻,旁人骂阿爷,只你真往心里去,实则那些道貌岸然者心里怕极了阿爷,比如那杜希望,都当他是阿爷死敌,可世家向来都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岂有死敌?昨日你那情郎一下狱,谁都知裴宽马上要贬官,杜希望再硬气看看?嘁,我早与十四娘了,世家子弟她想嫁谁都可,寒门之子要哪个入赘亦无妨,右相府从没有得不到的。” 李腾空听得这套辞,依旧难以接受,可这次却是低声问道:“能放过薛白吗?” “放他与否重要吗?重要的是你可学到教训了?当时你若听我的,将他招进府里当赘婿,能有这些事吗?”李十一娘愈发来劲,“十四娘听我的,你不听,眼下可后悔了?”
午后,杜有邻拜会过裴宽,告辞而出。 这日裴宅门前鞍马冷落,愈发看重杜有邻的来访,裴宽亲自相送。 “人情冷暖,老夫记在心里,往后一有机会,势必举荐你复官。” “不敢以这些俗事叨扰。”杜有邻道:“只请裴公宽心。” “好好好,你我相类啊!” 裴宽千言万语梗在喉头,哥奴的迫害,东宫的抛弃,不知如何言语,最后竟是目送了杜有邻走远。 杜有邻驱马回到家中,才在书房中坐下,浮起自得之色,却见卢丰娘匆匆赶来。 “郎君,不好了……” 听闻消息,杜有邻连忙出门,匆匆往杜氏大宗赶去。到时已是傍晚,杜希望正坐在堂上揪须。 “大伯,真与哥奴联姻了?!” “唉。” “若是担心时局,可就错了啊。”杜有邻大急。 他其实知晓一些事,只是不好告知。 杜希望摆了摆手,叹道:“与时局无关。儿郎大了,有自己的想法,随他去吧。” “可,”杜有邻脸色踟躇,欲言又止,最后道:“当初我侥幸从大理寺刑杖下脱身,尚不敢与右相府牵扯太深。阿位今日虽成了右相女婿,可却要毁了往后前程啊!” “拦不住他,罢了。” 杜有邻张了张嘴,心知此事已无法挽回,好生失望。 这夜,回到家中,他不由对卢丰娘叹息道:“本以为这个从弟是宰相之材,可惜了。” “有甚可惜的?你一旁支倒替人家可惜,不如管管儿子,也不知跑到哪去,个个都瞒着我。” “放心,老夫也要上进了……” 月如钩,牢房中只有昏暗的烛光。 这是薛白被打入北衙狱的第二夜,健体读书休养,他待得颇为充实,一入夜早早便睡了。 吹熄蜡烛,伸手不见五指,他脑中却忽然浮起一个温柔的身影。 这个夜肯定不会有人爬到他床上来。 光渐亮。 薛白一睁眼,却见有一人正站在榻边俯身看着自己,差点吓了一跳。 “高将军?” “睡得倒香。”高力士淡淡道:“北衙狱可舒服?” “高将军见笑了,我是冤枉的。”薛白道:“我近来安心学业,准备岁考,真的未曾惹事。” “此事不归我管,只问你,昨日怎无文帖?” “文帖?” 薛白一愣,看向那摆着笔墨纸砚的桌案,道:“昨日写了一首诗。” “整日坐在牢中,只写了区区二十八字?” “哪还有心思写别的。” 薛白声嘟囔了一句,抬头与高力士对视了一眼。 两人心知肚明,高力士遂骂道:“尿精猴子,‘悟空低头却见’见了何?” “圣人要放我出去了?” “没斩了你便算你走运,还不起来?” 薛白只好爬起身来,目光看去,桌案上已摆着开锅羊rou与胡饼。 他一边吃着,一边磨墨,手里的砚台忽被高力士抢了过去。 “动作慢腾腾的,还不快些吃。” 嘴里咀嚼着胡饼,薛白看着高力士磨墨的样子,忽问道:“将军,问你一件事可好?” “问。” “李白……” “嗯,我为他脱过靴。有何打紧?我做的就是这服侍饶事。” “那……” “翰林侍奉子左右,起草诏书,当为圣人喉舌、心腹。他若不被放还,活得到今日吗?” 想必这是很多人好奇的问题,高力士有些烦了,提起毛笔蘸了墨水,递到薛白手里,又叱了一句。 “问旁人懂得问,如何不省得老实些。” “我近来真的什么都没做。” 薛白再次强调,执笔,流畅地写下八分楷书。 高力士磨出来的墨汁确实是没的的,均匀细腻,颜色饱满;薛白自己磨的就很粗砺,青岚那丫头则有些抠,每次添的水都多零,墨汁稍淡。 “只见佛祖右手中指上写着‘齐大圣到此一游’八个大字,指缝间还透着一股尿臊气,美猴王大吃一惊……” 高力士忽问道:“你不会用行书吗?” “老师只教我楷书,我远不够格学行书,高将军以为我书法进益如何?” “尚可。” 高力士耐心不一般,竟就负手站在一边,从头到尾看着他写,有时还观察着他的神情。 待到午后,薛白写满一份卷轴,高力士收好便走,竟是从头到尾也不问旁的。 越不问,越代表圣人心里有数。 臣下们的真话假话,揣着的私心算计,都逃不过那双火眼金睛。 而在这宝六载的大唐,谁能把圣人哄高兴了,谁才是赢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