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章 挑唆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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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翘走到了窗边,居高临下地向庑房中的士子们看去,等到最后也没看到有人弃考。 他捻着长须,目光愈发深沉起来。 达奚珣坐了一会,喃喃着“湘灵鼓瑟”,忽想到了什么,倏地站起身来。 “崔尚书,你胆大,你这是明摆着搞……...” 崔翘却不像大胆的模样,脸色愈发阴沉下来,摆了摆手,止住了达奚珣要说的话。 “这边来吧。” 两人避过旁人,走到一旁,达奚珣低声道:“我才想起来薛白之父名叫薛灵,可圣人许了薛白一个状头。” “你收到圣旨了?”崔翘反问一句,“我从未接过点他为状头的圣旨。” 达奚珣眼睛一瞪,讶道:“都不是刚进官场,诡辩何用?” “晚一年罢了,他不过十七岁,何必急?” “可右相答应他了…...” 崔翘道:“此事后果有人担了,你大可再去问问右相。 “我这就...” 达奚珣脚步才动,但略略一想,疑惑地看了崔翘一眼,也不问那个“有人担了”是谁担了。 只要有人担,于他而言,到时推说不知薛白之父的名字是最简单的办法。 “那就不必问了,这题目我没看出什么来。” 两人不再多说,转回楼阁。 陈希烈盘腿而坐,似乎睡着了;杨光朔倒是尽忠职守,还在替杨钊盯着考场上发生的一切,却没发现有任何的异常。 时漏一点点流尽,渐渐到了酉时。 “咚!” “收卷!” 随着一声钟响,天宝七载的春闱考试也就这般结束了,吏员们开始收卷。 每一封卷子的诗题上都写着《省试湘灵鼓瑟》,一字不差。 礼部院北边,明经科的第三场考的是时务策。 杜五郎放下笔,任由小吏收走了自己的卷子,滞愣了一下,有种空落落的怅惘之感。 他觉得自己答得普普通通,落榜很正常,中了也说得过去。若能十七岁中了明经,确实算是不错的成就,若不能,其实并没甚遗憾。 揉了揉那张rou嘟嘟的脸,他又恢复了笑意,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尤其是薛三娘送的那个砚台。 出了考场,远远就看到正打着哈欠的杨暄。 “你考得如何?” “还不错吧。”杨暄道,“写了名字,也填了一些字,不至于拽白。” “你还知道‘拽白’?” “哈哈,我为了中榜,一年学了几百字。” 杨暄似乎刚刚睡醒,此时才精神过来,一把揽住杜五郎的肩,道:“走,与我到东市抢地盘!娘的,长安有几个渠头投靠了王准的朋友,名叫刑什么的,那字我不认得,你来当我的军师。” “唉,你阿爷都当一国重臣了,就懂点事吧。” 杜五郎从杨暄腋下钻了出去,拔腿就跑。 “让一让,让春闱五子过一过。” 挤过人群,往南跑了数十步,路过了礼部南院,远远地,他望见了薛三娘。隔着人群,她正站在柳湘君的后面,显得那样娴静。 一时间,旁的人在杜五郎眼里都失了颜色,成了潮水,唯有她是鲜明的。 “三娘!” 他挥了挥手,那些人们的对话声。 往那边挤去,没在意周围到处都是唉声叹气,天下贡生汇聚长安近三千人,每年明经不过取百人,进士不过取二十余人,绝大部分人都是来当陪衬的。 不时总能见人将笔掷在地上,愤愤骂上两句。 “再不考了!” “唉,若要谋前程,投边镇去吧,若能受得了那份苦寒。” “男儿学得书剑,为求功业,何惧苦寒?今科再不中,求人引荐往高将军幕下罢了。” “同去同去。” “想得轻巧,欲投安西军幕下的豪杰多了杜五郎挤过了这一群人,前面依旧有人在骂骂咧咧。” “这科场哪次不泄题?” 为谋個进士及第,脸都不要。” “岂止是泄题?还有人丧父不守不戴孝。” “说的是薛打牌?听说他阿爷没死,露面了。” “不说薛打牌,便没有杨识字了吗?‘我阿爷是高官,我识字就能中榜’。” “认命吧,没家世,又不够无耻,你一辈子都中不了…… 偶尔才能响起一些语带欣喜的对话。 最有才气、名气的当世俊杰往往都聚在“仲文!这里……文房,我为你引见,钱一起。 起钱仲文,吴兴大才子,你莫看他年轻,诗文却了得。 “见过文房兄,贞一兄万莫如此说,今科我是初次下场,只是来熟悉一二罢了。 “诗赋如何?” “贞一兄,我前几场没考好。但今日这诗,写景写情,正是我最擅长的,我.….... 年轻的钱起对今日的诗题极有信心,正不知如何形容,与他在聊天的李栖筠、刘长卿却已见到了更多的熟人。 “从一、达夫兄。来,为你们引见,李嘉祐李从一,赵郡李氏,颇有诗名,还有这位“作《燕行歌》的高三十五兄!久仰大名! 杜五郎路过时被高适喊了一声,匆匆打了个招呼,掠过他们,一路跑到薛三娘面前。 他倒还不忘先与柳湘君见礼,之后摸了摸薛家兄弟们的头。 “五郎考得如何?” “考得如何不要紧,中不中听天命便是。” 杜五郎问道:“你们有心事吗?” 薛三娘一听,眼中就黯淡下来,不知这心事该怎么说,不知是该说烦恼阿爷回来,还是说对婚事有了担忧。 “没事的,就是担心你们考不好。” “我们?哦,对了,薛白呢?” 杜五郎回头看了一眼,竟是很容易就找到了薛白,连忙打了招呼。 薛白看到他们,却只是挥手示意让他们先走,他则转身往东面而去。 “又出事了?” 杜五郎敏锐地意识到了不对,连忙追了过去。 道政坊,丰味楼。 薛白一路登上阁楼,杜始匆匆迎了过来。 许是彼此太过心意相通,虽然薛白脸色 一片平静,她却还是问道:“出事了?” “进去说。” 两人的手自然而然牵在一起,之后因见到杜五郎匆匆跟进了院中,两人又自然而然松了手,也不进屋了,凭栏而立着。 “诗题犯忌讳了。”薛白道。 杜始脸色一白,问道:“你弃考了?” “没有。” “怎么能不弃考?!未放榜之前还来得及,我们得让考官销了你的卷子。” 犯忌讳的影响,薛白其实知道,不过感受没那么深。 别说诗题里明明白白出现了父亲的名讳,哪怕只是谐音都算犯忌讳,这放在后世他根本难以理解,那么,犯忌的恶果也是现代人难以理解的。 “弃考只是耽误一年,犯忌讳却要耽误一生的声名与前途,弃考吧。此事,势必有人针对你,做得这般明目张胆,简直找死。”杜始道:“我们弄死此人,明年再博一个状头。 此时杜五郎正在楼梯上跑。 杜始趁这个机会,贴上薛白,柔声安慰道:“没事的,敢挡你路的人,我们除掉。” “无妨,本就是独木桥,有晃动太正常了。” 薛白遂抱了抱杜始,在杜五郎登上楼阁前松开。 “必有人指示崔翘,能说服一个礼部尚书,此人能量很大;圣人允我一个状头,他敢这般公然忤逆,胆子也很大。” “哥奴?李亨?张泗?张汀?” “最好是哥奴,但应该不是。哥奴好几次在我手上吃了亏,不敢在我圣眷正浓的时候对我出手,何况我最近没招惹他。” 杜五郎已赶到一旁,听不懂这些,但也不打扰,就站在一旁把风,以免有人偷听。 “还有几个可能。” 杜始说着,有些嫌他碍事地看了一眼,认真分析。 “那些卖白藤纸、卖集注的商贩背后的势力,你莫小看他们,一张白藤纸可卖至百钱,连朝廷都不堪其价,集注更是世家cao纵科场的利器,有价无市。今科弘农杨氏、赵郡李氏、清河崔氏都是有大量弟子应举。比如你那个朋友李嘉祐,乃名相李峤之后,与崔翘之父崔融皆为‘文章四友’,多少科举入仕的宰相都是他们的门生。你不仅是要一个状元,杨党还要三个名额,还有,元载造势造得太过了。” 元载非常有能力不假,但他在寒门中造声望的手段确实显得有些贪婪,此事打着杨銛的旗号,而谁都知道薛白是杨党的幕府主客,连竹纸都是他造的。 世家望族感受到威胁了,逼着崔翘给薛白,以及杨党一个教训,确是有可能的。或者说,崔翘之所以这么做,有一部分原因是出于这种压力。 “应该不仅如此。”薛白道:“若是如此,不会只针对我,他们会以别的办法把我、以及我们要的三个名额全部罢黜。” “那要看放榜结果才知道,能先让你落榜,就是对投靠杨党的那些寒门士子的一个威慑。” “是。” “还有一个可能,东宫或杂胡想阻止你入仕,问题在于,他们是如何说服崔翘?”杜始思忖着,道:“毕竟是让崔翘忤逆圣意.….” 这句话入耳,薛白心念一动,沉吟道:“若是,没那么忤逆圣意呢?” “圣人已许你一个状头了。” “但并没说过是哪年的状头,在圣人眼里,我这年纪晚一两年中榜,他真的在乎吗?此事只是小小地给我一个教训。”
“因你想让高适中榜,圣人觉得你太狂了?加之有人进逸……未必圣人默许,但他们咬定了圣人不会很生气。” 薛白道:“若只是如此倒简单。但此事还牵扯到了薛灵,那他已死的流言未必是巧合。” “崔翘必然知晓内情。” “他是朝廷重臣,查不了。” “查张泗。”杜姱道:“她想找到薛灵,或许有可能知道什么。” “她还赌吗? 杜始眼中已闪过冷意,淡淡道:“戒得了吗?” 杜五郎听着他们的对话,心中愈发不安起来,末了,问道:“薛灵怎么了?” 薛白也不着急,道:“弄不好会影响你的婚事。” “啊?我有什么能做的?!” 与此同时,李林甫听过了达奚珣的禀报。 “因薛灵无足轻重,下官愚钝,初时忘了其名。不过,想来崔翘要教训薛白,不是大事。” 李林甫脸上却没有事不关已或幸灾乐祸的表情。 因为他首先是宰相,厌恶这种不经他允许就擅自改变他吩咐的事。 之所以答应薛白中状元,并非他输给了薛白,而是顺圣人心意,他不允许有人敢忤逆、甚至改变圣人心意。 能绕过他而改变圣人心意者,名字都被他记下来,且绝大部分都已经划掉了。 “阿郎,崔翘到了。” “他倒是聪明,不等本相派人过去找。” 李林甫挥退达奚珣,又派人去痛叱陈希烈,方才招了崔翘来见。 大家都是紫袍,崔翘家世、名望不凡,连李林甫都撤掉屏风,亲自迎见。 “右相太隆重了,我担不起啊……我真是担不起啊。” “崔公还有何事担不起?” 崔翘面露苦色,开门见山道:“今日来是给右相一个解释。” 李林甫一听便知,此事不是崔翘擅自对付薛白这么简单。 “确有不少人来找我,让我阻止薛白中榜,给他一个小教训。” “都有谁?” “除了几家希望弟子中榜的望族,几位与薛白结怨的公主驸马,还有上柱国张公…..重压之下,我真是无可奈何啊。” 曲江畔有一座奢豪的宅院,乃是一家暗赌坊。 自从达奚盈盈离开寿王这个靠山,便在权贵赌徒眼中成了背主之奴,她的赌坊便一落千丈,如今自有新的赌坊吸引着权贵。 张泗赌了一整夜,直到了清晨方才打着哈欠,乘着钿车转回府邸。 路过修政坊时,忽然,马车外响起了厮打声。 “哪个不开眼的?!” 张泗当即发怒,掀帘看去,却诧异地见到四个壮硕的蒙面大汉手持大棒在痛殴她的护卫们。 这一惊,她不由魂飞魄散,惊呼道:“来人呀!巡卫在哪……呀!” 已有一名大汉探进钿车,一把扯住她的头发将她拖出来。 “别动我!我给你们钱.…...” “谁叫你来找我们的结义阿兄的?!” “啊!什么?”张泗一愣,“谁?” “薛灵,谁让你找他的?!” 张泗不由吃惊,没想到薛灵那死乞白赖的样子,竟有这般亡命之徒的朋友,不由道:“他……他欠我一千贯..” “就因为这点钱寻他?!” “这点钱?我…….我……” “尻,这娘皮不说实话,撬了!” “别!求你……我我说的是实话,他真欠我一千贯.” “放屁!我们在山上待得快活,你个蠢娘皮能放出风声,骗我兄弟回长安?’ “不,不…….我郎君出的主意,他与好友们饮酒,说到此事,有人想出了办法……...我说的都是真的!” “哪些好友?” “很多人。”张泗想不起来,哭道:“我们往来都是公卿望姓、皇子公主,就是那么一些人嘛…….应该是与薛灵那儿子不对付的公主驸马,我那夜醉得厉害,不记得了。” 她说到这里,那四个大汉中有人道:“啊,对了,她meimei是太子妃,莫是太子要找阿兄,弄死她算了!” “太子?吓死我了,快弄死!” “别!”张泗大惊,哭道:“不是太子!就是一点欠钱的事,真的!” “不信,你说哪个公主驸马?!” “总之是我郎君的朋友,招了一群人喝酒,五姓七望,宗室皇亲,我郎君与所有人都交好。‘驸马出的这主意好!’他当时这般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