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伐谋
赵云言辞恳切,刘协却不为所动,道:“子龙只说日后与袁军交战不知要省多少力气,却不知今日不杀,要失了多少将士之心。”赵云仍不死心,一力劝道:“陛下,两军交战,各为其主,战阵之上,岂有私仇?”刘协此时已有些怒了,道:“朕以正讨逆,但抗拒朝廷大军者便是逆贼,何来两军交战?”赵云道:“张将军与温候亦曾围陛下于许都,陛下岂有不允其降?且陛下既惜今日之张将军,岂不惜来日阵前杀身之兵乎?”“你!”刘协被赵云说得无言以对,心中怒火大炽,这时高顺上前道:“陛下…”刘协豁然转身盯住高顺道:“莫非伯平也要为逆贼求情吗?”高顺手指张辽,道:“陛下,张将军醒了。”刘协闻言,榻上一看,果见张辽睁开了眼睛正看向自己,苍白的嘴唇微微翕动,刘协忙走上前去,道:“文远好生休息,莫要牵动伤口。”张辽目视高览,虚弱的说:“陛下,此人带兵有度,杀之可惜,天子为万民君父,莫要因怒而杀人…若如此,臣罪大矣。”刘协叹息一声,道:“朕答允你了,若高览全心以助朝廷,朕不杀他。”张辽勉强挤出一点笑容,道:“今日随臣众将士,皆力战不退,一应抚恤,还望陛下从优。而败军之责,其责在臣,陛下莫要责怪余人。”刘协见张辽说话越来越吃力,心中更加难过,道:“朕非昏君,这等事,文远只管放心就好。”张辽放心心来,最后道:“臣有一幼子,名为张虎,还望陛下看顾。”刘协重重点头,道:“朕在一日,当全其一世富贵。”张辽听了,最后的心事也了结,头一歪,又昏睡了过去。刘协见状,缓缓起身,看向高览道:“高览,朕应文远所请,暂不杀你,你这便把袁军一应布置,细细与朕说来。”浑身上下已经为汗所浸透的高览,把刘协神色看了,知道皇帝深恨自己,略一迟疑,道:“陛下,罪将有一言以告。”刘协道:“你说吧。”高览道:“昔日罪臣在河北,麹义在阵上为兵刃所伤,当时五脏可见,肺腑外露,众人皆以为不免,时有医者将其伤处以线缝合,后竟然痊愈,虽不复昔日之勇,但行走坐卧,无异常人。”说完,高览心中惴惴的看向皇帝,他久在袁绍军中,只以袁绍行事来揣度上位:袁绍行事多以宽和示人,心中若是对谁起了猜忌,表面虽不显露,但或早或晚,总要找了理由,行那诛杀之事。高览自在军中,多见众人临死之状,其中诸多丑态,每每让高览鄙弃不已,直至方才,自身为囚绑于阶下,而皇帝杀气毕露,大恐惧临身的高览才知道,为何息夫人之死,可感楚王之怀。人之艰难,莫过于死!心中有了求活之念,高览自是希望能消天子之恨,以免来日为天子清算。刘协听了高览之言,想到后世的外科缝合手术,乃问一旁御医道:“文远内腑可有损伤?”御医看了天子一眼,小心翼翼道:“回陛下,臣不知。”说完,御医深恐被天子之怒波及,立刻又补充道:“将军伤口既长且深,但流血已住,臣若扒开伤口,引动血气,必是崩流之下,只怕将军连方才区区数言亦无从与陛下相说。”刘协心知御医所言非虚,在这个年代无从消毒,亦不能输血,不说破伤风,伤口感染这两样在这个时代的必死之症,只是失血一样便足可带走一个人的性命。御医说完,见天子沉默不语,又道:“以针线而缝合人体,臣闻所未闻,但事已至此,陛下不妨权且一试,或者天子神灵,可交感天地,也许可佑张将军平安也未可知。”是了,既然如此,又何妨一试,于是刘协问御医道:“你能行此缝合之术吗?”御医道:“陛下,臣无此才能,针线之上,女子心灵手巧,胜男子远矣。”刘协沉吟片刻,道:“召冯夫人及其使女来此。”这时高顺道:“陛下,逆贼尚在左近,臣以为陛下诚宜早有防备,文远事可暂交由御医及冯夫人。”御医道:“陛下,抬动张将军时切要小心,莫要牵动了伤口,张将军此时可万万失不得血了。”刘协道:“你等便在御帐内照看文远,朕且往伯平帐中去。”说话间,冯方女领着方才二女到了,三人闻着帐中无处不在的血腥味,再看皇帝及帐中诸人的肃重之色,顿时都起了恐惧之心,冯方女怯生生道:“未知陛下召女子到此,有何旨意?”刘协把情况说了,问三人道:“你等谁人最擅针线?”这等情况是冯方女万万没想到的,甫听卫士唤她来皇帝帐中时,她还存了几许旖旎之念,及至听到与二女同往时心中已是失望,如今这等情况,她更是想远远躲开。本待开口推拒,冯方女和刘协目光在空中一撞,顺着天子失望目光在浑身颤抖的朱美、朱丽二人身上转了一圈,忽然改了主意,道:“回陛下,女子在家中时,多擅女红,如今愿以绵薄之力,为陛下挽留大将。”袁术喜人以谶言、天命相说,多次有言冯方女乃其福女,本着这种经历,冯方女情不自禁去想,虽然以针缝人甚是可怖,但眼前这个垂死将军明显颇得皇帝之心,若是经自己之手,他活了下来,那自己岂不是也很大可能得了皇帝青睐?世人喜说女子遍历风尘,心倦之下,往往欲寻一良人委托终身,但这不过是庸人说与自己听的故事罢了。大凡曾站在高处或身在红尘,受了世人供奉或便览人间风景,除非迫不得已,身不能立,不然又有谁会选择退而求安呢?冯方女出于民间,在袁术身边虽非本意,但享了世间奢靡之后,也渐渐起了固宠之心,如今从寿春而出,冯方女亦不想重回民间。见冯方女言语得体,神色安定,刘协道:“如此便劳烦夫人了,若能得文远痊愈,朕必不吝赏赐。”冯方女道:“不敢奢望赏赐,惟愿略赎前过。”于是刘协让御帐于众人,自领了高顺赵云等往高顺帐中去,这时赵云开口道:“军国重事,非臣所宜得闻,臣先告退了。”刘协道:“子龙亦由河北而来,多知袁绍军中虚实,可暂留御前,为朕参谋。”此前刘协虽因怒而欲杀高览,但亦是出于对麾下大将拳拳爱护之心,后又纳高顺之进言,再让御帐于张辽,赵云对天子观感大好,只觉实乃天佑汉室,方降下这等明君。方才欲求回避,也是出于避嫌,如今刘协有旨,赵云自无不可,乃与众人一道前行。到得帐中,高览见天子神色已较方才有所缓和,于是道:“甫出兵时,袁绍只以征讨曹cao,匡扶汉室为名动员,臣若早知是陛下亲自领兵在此,万万不敢动刀兵以向。”赵云看了高览一眼,并不拆穿,只在一旁沉默,倒是刘协丝毫不惯着高览,道:“孟德代朕秉政,为朝廷司空,发朝廷之令,尔等何以敢言征讨于他?”此刻若是张绣在此,定要对高览嗤之以鼻,我与曹cao之仇,道理在我。你高览与曹孟德无仇无怨,唯一的联系不过是你那主公袁绍曾与曹cao一起偷看过隔壁妇人,竟然也来行这碰瓷之事。“曹孟德和汉天子竟和谐至此?”高览心中疑惑,但此刻唯有俯首而拜,口称有罪。刘协不耐烦道:“你只需把袁氏动向与朕细细说来,朕自然不会究你前罪。”高览道:“大军由袁谭统率,但袁谭颇敬荀谌,故一应计划、调动,均是荀谌决定。荀谌本有意联合江东,如今江东早走,颜良又死,罪臣亦为陛下所擒,以罪臣想,荀谌此刻当要退兵去接应袁术回河北。”刘协道:“袁绍既来,缘何不与袁术共守江淮?”高览道:“大…袁绍曾有此心,但一则袁术为人反复,御下无道,残民以逞,江淮地残破无以养军,二则如今到底公孙瓒未死,故荀谌、田丰等立阻之。”刘协点了点头,道:“袁术军战力几何,如今大军若退,朕追之能及吗?”高览道:“虽然袁军撤退,无以成阵以抗,但袁谭亲领及张合所部亦颇为精锐,似今日张将军所领锐卒,至少需万五千人,方能有必胜之姿。”说到这,高览似乎有些犹疑,看了刘协一眼,终还是开口道:“但荀谌既走,必掘淮河之堤以灌淮南,泽国之中,陛下骑兵恐无能为力。”“若掘淮河之堤,荀谌真是当杀!”高览此言一出,刘协几乎可以想象到江淮地的惨状,如此一来,便是朝廷得了江淮地,短期内也不过是得了一个大包袱在身上。“此等要情,你为何不早些说与朕听?”刘协盯住高览怒道。高览伏地请罪,心里无辜极了:“那时候我连自己是生是死都不知道,哪有心思说这些?”刘协再当开口,忽然有兵士惊慌入内,禀告道:“陛下,有水漫了过来。”士兵方入帐中,便有水流随后而至,刘协见渐渐起水的大帐,先令人收押了高览,再对高顺道:“伯平遣人去文远处阻水,朕与你亲自出营抚军。”二人出账,因突如其来的大水军营中亦有恐慌再蔓延,这时刘协顾左右道:“传令下去,朕就在此,令全军莫要惊慌。”高顺点了火把查看,只见水流湍急,奔涌而来,幸得此处地势颇高,因此虽一时为水流席卷,但暂无淹没之忧。但想到自己派往寿春的亲兵,高顺心中也是叹息,不由感到自责的同时又深深担忧于全军都在寿春的徐披部。火把打起,天子大纛立主,少年天子稳立其下,看着火光中毫无恐惧之态的天子,羽林卫及中卫军本就精锐,众军也从最初的惊惶中稳定下来,偶有那么一两匹战马不老实,嘶鸣一声,也被身边的骑卒一巴掌拍在屁股上,道:“天子都在,你慌什么?”将为军之胆,很多时候便是在这种突发之际,主将有沉静之气度,主将稳如泰山,士卒自然安定。彼时袁绍与公孙瓒之战,袁绍几乎为公孙瓒所擒,关键时候,面对臣下请求自己躲避的建议,袁绍拔剑在手,怒喝,大丈夫岂能望土墙而活!于是反败为胜。而同样面对劣势时,公孙瓒于易京之内,修高楼独居,往来由妇人通传,远战将士卒,于是白马义从,遂成绝响,公孙瓒本人亦只能身死。所以袁绍能胜公孙瓒,进而雄踞河北,非独运气,亦是确实胜公孙瓒远矣。同样的,曹cao缘何屡经大溃,却不失人心,更多地也是因为曹cao每每为战,多身先士卒,而每每军败而走,又亲自断后,所以才能虽有大败,终得中原。随着众军安定下来,高顺开始指挥众人搬运粮秣,动迁营帐于高处,刘协借着火光看远方几乎被大水淹没的小城之影,又见漫天苍茫,耳边有水流奔腾呼啸之音,叹道:“天地之威,竟至于此,如今江淮百姓,实因朕而遭此水厄。”赵云在一旁恨声道:“本以为荀友若偌大名声,乃世之英才,不想其人竟然狠毒至此。”“陛下无需因此自责,天子领正兵而讨不臣,此乃世之当然,今日逆贼丝毫不以百姓为念,掘大堤以灌百姓,此乃逆贼之过,而非陛下之失,陛下只待讨平天下之后,将行此伤心病狂之举的贼徒交付有司,明正典刑,自可慰今日死难之人。”刘协叹道:“光武皇帝中兴汉室,经孝明皇帝,孝章皇帝治世,天下百姓原本安居,是朕无能才至天下蜂拥乱起,如今诸侯有割据之心,豪杰有投机之意,皆是天子与朝廷之失,而非黎民及百姓之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