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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碾麦场

    第二章碾麦场

    6

    千岁皂角树所在的窑垴下,住的是祖爷爷吴胜才第十九代后人。

    吴胜才的两个孩子分家后,根据长子不离祖宅的习俗,大儿子便居住在千岁皂角树下面的院子,二儿子另展了新院。家规延续,千岁皂角树下面的院子始终住的是祖爷爷后辈的长子,村里人呼其为大掌柜。而今的大掌柜吴长命,虽年逾花甲,炯炯目光却闪烁着壮年汉子的精气神,颔下的一部银须飘拂着族长的威严,豪爽倔强的性格大有祖爷爷吴胜才遗风。儿子吴石头正值而立之年,已娶妻生子,人呼小掌柜。

    吴老六喊叫三遍后,小掌柜端着饭碗从窑里出来,仰着脸叫唤:“六叔!开甚会哩?”

    吴老六圪蹴在窑垴边上,高凸的额头像是被阳光涂上了一层明晃晃的金粉,眯缝着眼说:“日本人来了,要讲中日亲善哩!”

    “正是吃晌午饭时候,咋不叫人家到村里吃饭?”

    “人家在小赵庄吃过了。让你爹快一些,人家日本人还在碾麦场等着哩!”

    他俩的对话,窑洞里围着小桌子吃饭的全家人都听到了。

    偏午的阳光透过白麻纸糊的窗户,将一片光亮铺在与窗台相连的炕上。炕后面是灶台,小饭桌摆在灶台东边。窑洞里洋溢着农家淡淡的饭菜香味儿。

    小掌柜媳妇停下了筷子,微声对大掌柜说:“爹,今天开会咱就不去了吧?”

    “为甚?”

    “听山下来的张货郎说,日本人坏厉害来,还杀人放火哩!”

    大掌柜抚摸着银胡子,爽朗地笑了:“别听那张货郎瞎说!咱老百姓安分守己过日月,又不犯法,他为甚要杀人放火?日本人也是人,又不是豺狼虎豹!”

    六岁的孙子小狗剩,瞪着一双滴溜溜的圆眼睛,瞅着大掌柜:“爷爷,我也要看日本人!”

    “行!”大掌柜用筷子敲着孙子的碗边,嘿嘿嘿地笑着说,“快把碗底的饭喝完,爷爷带你去!”

    大掌柜有大掌柜的道理。

    满族人入关建立了清朝,赋税比明末反而减少了。康熙二十六年,下沅县知县景俊碧还亲自撰写碑文,在皂角岭建了一座孔庙,倡导“满汉一家”。此后,汉人男子也象满人一样留起了辫子,这一留就是二百多年。进入民国,汉人坐了天下,逼着男人剪辫子,村里人反骂这是背宗叛祖,大哭大叫,死活不让剪,李秀才脑袋后边至今还吊着条长长的辫子,以此为荣哩。

    不管谁坐了朝,都要靠老百姓来养活。人家日本人又不憨,他杀了老百姓,谁给他种粮纳税服劳役?——当日本鬼子在碾麦场上残酷地进行大屠杀时,大掌柜才知道自己的判断是何等的愚蠢,日本鬼子就不是人!

    同样的善良,同样的实诚,同样的推理。祥和的皂角岭,开门闭门之声此起彼伏,邻居们互相呼唤着,扶老携幼出了家门,在弯弯曲曲的山道上汇成一股乐呵呵的人流,流向李山娃碾麦场。

    天上,糊里糊涂的太阳放射着糊里糊涂的光芒,一团团棉絮状的云朵在蔚蓝色的天空中漫无目的地飘游,离太阳越近越亮,直到亮得失去了自我,离太阳远了的则渐渐洇出乌黑的本质。路旁,雨水充足的茅草蓬勃着愚蠢的茂盛,星星点点的野花眨着乖巧的眼睛,只有那爱憎分明的荆棘于冥冥之中预感到灾祸将临,伸出锐利的枣刺钩住人们的裤腿苦苦挽留,人们反而气狠狠地骂着,扯开了它们带刺的诚意。“乡亲们,你们好糊涂呀!”被扯断了的枣刺喑哑的哀叫着。

    7

    李山娃碾麦场,在村庄的西边。

    东西长南北窄的碾麦场足有二亩大。东面跟村庄隔着一条吃水路,村里人就是牵着脊背上驮着水桶的牲口,“咯噔,咯噔”顺着这条路下到青龙河去驮水。西面是圆圆的土岭,岭上盘着一条条绿油油的梯田,无忧无虑的麦苗在微风中欢乐的前呼后拥。北面是一人高的地埝,地埝上面是一大片油菜地,黄灿灿的油菜花招惹得蜂飞蝶舞。南面是深黝黝的七八十度陡坡,直达沟底亮晶晶的青龙河。沟对面是雄伟的卧虎山——酷像虎头的小山包正好与千岁皂角树相对应,虎身是绵延三里的山脊。

    来开会的人按照以往的习惯,背向地埝,面朝河沟,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簇拥成一个长方形人群。大多数人从家里带来了小板凳坐着,也有人顺手从路旁捡一块平整的石头塞在屁股下。山里人一年半载难得开一次会,每逢开会就像赶庙会一样热闹。小伙子大都穿着浆捶得平平展展的家织布白衫黑裤,大闺女小媳妇穿着用棉线纺织的花布衣服,换了新衣裳的孩子们,嘻嘻哈哈的在人群的缝隙间钻来钻去。

    “大伯,坐这儿来!”大掌柜刚迈进会场,就听到一个清脆甜美的声音在叫唤,顺声一看,是李秀才的独生女儿春菊。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深山峻岭出美女。皂角岭特殊的青山绿水,滋养得姑娘们水灵灵的如花似玉,不施脂粉自有花容月貌。这个春菊更是出水芙蓉,花中之魁,“天生丽质难自弃”,惹得山下的大户人家翻山越岭上门提亲。可李秀才总想将女儿留在家中,因一直找不到称心如意的倒插门女婿,二十二岁了还没成婚。那时的乡村女子,别说二十二岁,就是十七八岁未成婚者也是寥若晨星。

    大掌柜满脸笑容地与春菊搭讪着,同留着长辫子的李秀才打拱施礼,率着一家人在春菊身旁坐了下来。大掌柜一坐下,就把目光投向对面黄衣服黄军帽的日本人身上。

    日本人的眉眼与咱中国人差不多,只是有几个鼻子下的一撮小胡子看着有点别扭。中间那个腰间挎着一把拖地长刀的,像是当官的。两边的日本兵,两个端着机枪,其他的扛着步枪,步枪上的刺刀忽闪着冷森森的青绿光芒。一个日本兵的枪头上挑着个小白旗,小白旗上画着个大太阳。开甚会呢,这么拿刀扛枪的?大掌柜心里犯了嘀咕。又凝视那日本军官,乌青的刀疤脸上虽然强装着笑颜,也掩盖不住眉眼间的杀气。又见那些日本兵的目光,大都在女人们身上逡巡,有两个站在一起的日本兵,目光像用无形的绳子牵着一样死死的定在了春菊的脸上。“听山下来的张货郎说,日本人坏厉害来,还杀人放火哩!”想起儿媳妇的话,大掌柜心中滋生了一股不祥之兆。

    吴老六也感到了不对劲!民国干部到村里召开妇女放脚大会就不是这阵势,便是那革命党到村里剪辫子,也没有拿刀带枪。既然要在一起共荣,为啥这样杀气腾腾?又看了一眼歪嘴翻译,那嘴好像更歪了,——歪嘴和尚念歪经——吴老六觉得自己像是被骗了。

    开会的人到齐后,吴老六满脸堆笑地对日本军官说:“全村人都来啦。村里留的几个人在拾掇酒菜,散会后请各位坐席!”歪嘴翻译呜哩哇啦翻译后,日本军官呵呵呵地笑了:“米西米西的,吆西!吆西!”

    吴老六见日本军官笑了,悬着的心放下了,点头哈腰地陪着笑,嘴里也“米西”着、“吆西”着。看来,不管什么人,吃喝这招都管用。

    日本军官对歪嘴翻译叽里咕噜了几句,歪嘴翻译来到人群前,努着歪嘴喊道:“各位老乡,开会之前,先问一件事情,太君的一匹枣红马跑到你们皂角岭,谁家牵去了,快快地交出来!”

    吴老六站在人群前面大声问:“谁家牵去了,赶快言传一声!”前面的人都说:没有,没有!吴老六又猫着腰一颠一颠地蹭进人群里问了一圈,出来对歪嘴翻译说:“全村人都问遍了,都没见。”

    歪嘴翻译向日本军官翻译后,日本军官火了,瞪着圆鼓鼓的豹子眼,用手指着村口,大声叽哩哇啦的吼叫。歪嘴翻译对吴老六说:“太君说,发现你们村口有新屙的马粪,肯定是跑到你们村来啦!”吴老六苦笑着说:“太君,我们村也有好几匹马今天到村口去过,谁知道是谁的马屙的?”歪嘴翻译翻译后,日本军官大吼一声:“八嘎”!猛地抡起右手,啪的一下在吴老六左脸上搧了一巴掌,吴老六慌忙捂住左脸盘,右脸上挨了一个更响亮的耳光!

    吴老六的两个脸盘被左右两巴掌打红了,打肿了。

    自己说的并没有错,怎么就挨了打?而且是当着全村人的面挨了两个大嘴巴!委屈与愤怒交织,高凸的额头红了白了又紫了。为在全村人面前争个面子,吴老六一只手捂着脸,一只手指着日本军官喊叫:“说理来么,你怎么能打人?”

    日本军官怒视着“说理来么”的吴老六,大喝一声:“死了死了的!”歘啦,从刀鞘里拔出寒光闪闪的武士刀,毫不客气的送进了吴老六胸膛,刀尖从后背透出一尺多长,随着“呀”的一声惨叫,鲜血“哧哧哧”从前胸后背喷了出来!脸上溅满了鲜血像活鬼一样的日本军官,抬起右脚在吴老六小肚上一蹬,拔出了刀,吴老六像一根木桩一样“嗵”的仰面朝天摔倒在地,雪白的洋布衫染成了血红,两条腿扑腾了几下再也不动了。在活鬼军官的武士刀插进吴老六胸膛到吴老六生命结束的一瞬间,吴老六的脑海里迅疾闪过千岁皂角树下突起的狂风和乌鸦的惊叫,方才醒悟这是始祖的警告,万分懊悔的神情永远地定格在瞪得豆圆的眼球上。

    吴老六的婆娘和儿子哭着喊着骂着向活鬼军官扑了过去,四岁的小孙孙嘶哑地哭叫着“爷爷”,扎煞着两只胳膊摇摇摆摆地跟在后面。吴老六儿媳知道扑过去肯定是死,只是张嘴叫骂并不迈步,当看到自己的孩子也跟过去了,便急着跑过去拉拽。扑在最前边的吴老六的儿子,活鬼军官还没动刀,就被快步奔来的两个日本兵的枪刺同时挺进胸膛,两把枪刺同时发力向右一甩,胸口喷血的儿子便倒在了胸口还在汩汩流血的父亲身上。吴老六的婆娘被一个日本兵的枪刺捅进肚腹,随着刺刀拔出,粉红色的肠子冒着热气咕嘟嘟涌了出来,疼得厉声尖叫,在地上打滚,肠子卷在身上、拖在地上。吴老六儿媳眼瞅着,孩子被一个胖大的日本兵挑在了枪刺上,母狼护崽一样冲向胖大日本兵,却被另一个日本兵的枪刺戳进腹部,她前冲的力量越大枪刺进入肚腹越深,只能万箭穿心般看着孩子在枪刺上像拨浪鼓一样摇晃着,四肢乱舞,喑哑惨叫。日本兵憋足劲把吴老六儿媳摔在了婆婆身上,儿媳肚子里涌出来的肠子与婆婆的肠子缠搅在一起,无边的黑暗漫过她的大脑,她什么也不知道了,只是肌体的本能与婆婆在一起挣扎翻滚。胖大日本兵呵呵地笑着,把吴老六的孙子扔在了吴老六高凸的额头上,将吴老六因失血而变得青白的额头又染成了血红。女人与娃娃的撕心裂肺的惨叫撕裂了空气,刺破了蓝天,在碾麦场上凄厉地抖颤。

    吴老六全家人的鲜血涌流在一起,汪成黑红的血滩,又曲曲拐拐四处漫流,在阳光下反射出刺目瘆人的绿光,散发出强烈的热血腥气。

    日本鬼子的指挥刀和刺刀刺进吴老六全家的肌肤的同时,也刺进了碾麦场上的人们的眼睛里!突然间发生的刀光剑影的血腥屠杀,如惊天巨雷和万丈闪电,击碎了人们神经系统所能承受的极限!碾麦场上的男人们大都吓得脸色寡白,嘴唇青紫,愣怔得像木雕泥塑一般,女人们大都吓晕吓呆吓傻了,有的吓得昏了过去瓷瞪瞪地躺在了家人身上,孩子们有的吓得失声哭叫,有的吓得不会哭叫,紧紧地抱着大人的双腿发抖。人群里弥漫着一股股尿臊味和屎臭味,是从人们的裤裆里散发出来的。

    这能是真的吗?这是在噩梦里吧?大掌柜擦了擦眼睛,再定睛一看:真真的,吴老六全家死光了!

    大掌柜气得脸色发青,嘴唇发抖,忽地站了起来,胡子一撅一撅地大叫着:“你们怎么能随便杀人?杀人要偿命!要偿命——”大掌柜这么一叫,吴老六十几个叔伯弟兄侄男子弟也都从恐惧中痴呆中清醒过来,振奋起来,随着大声叫骂。跟着叫骂的人越来越多,人群开始sao动……

    活鬼军官用武士刀指着人群呀呀呀的叫着,日本兵肩上的枪都端在了手里,气势汹汹的向人群逼来,两个端着歪把子机枪的日本兵将枪口斜着朝天扣动板机,“哒哒哒哒”,“嘟嘟嘟嘟”,枪口里喷出灼目的蓝焰,蓝焰中窜出的一缕缕火线嗖嗖嗖冲向高空。五只倒霉的山鸽正好从碾麦场上空掠过,被疾速的弹流冲击得零零碎碎,乱纷纷的羽毛与血雾飘飘扬扬的落在人们头上。山鸽对弹流的影响几乎为零,子弹冰雹般地从高空倾泻到打麦场地埝上面金色烂漫的油菜地,荡起一股股浓烈的花腥味和草腥味。一只野兔失魂落魄地从油菜地里蹿出来,在东边的一条地埝边刚一露头,便被一个日本兵的步枪里射出的子弹命中,子弹窜过兔子的头颅继续飞行着,落在地埝上面的麦田里。机枪手的脚下,弾落着一片金灿灿的黄铜弹壳。

    要是那机枪口再低一点,全村人都就没命了!人们被镇住了,刚刚燃起的抗争情绪又几乎降到冰点。

    活鬼军官将武士刀在吴老六的衣服上抹了抹,插进了刀鞘,日本兵又退回到原来的位置,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杀了吴老六一大家子人,就像杀了一窝兔子那样简单。杀人如麻嗜血成性的日本鬼子,对杀这么几个人根本不当一回事。

    好像提前得到日本鬼子通知一样,吴老六的尸体刚刚散发出血腥味,一只灰色小苍蝇便“嘤嘤嘤”地哼着愉快的小曲儿,幸灾乐祸地飞来了,欣喜地降落在血淋淋的尸体上,两只、三只、四只……越来越多。接翅飞来的是更加贪婪的红头绿身大苍蝇,“嗡嗡嗡”地欢叫着,红头颅上伸出针管状的尖嘴,津津有味地吮吸着营养丰富的血液。吴老六活生生的一大家子人,转眼间成了苍蝇的美食家。

    8

    吴老六全家倒在了血泊里,而吴老六安排的欢迎日本人的宴席却在欢快地准备着。

    做宴席的是老持客、吴厨、杀猪李和他们的婆娘。这一带农村将负责红白喜事的主管称为老持客。老持客吴全盛,五十来岁,正直良善,能说会道,脑子清楚,办事节俭,家家户户的红白事都由他主持,村里招待官客的宴席也由他cao办,是皂角岭闲不住的红人。吴厨是皂角岭最好的厨师,家家过事都少不了他。杀猪李是李秀才的亲侄子,高大壮实得像一座黑铁塔,黝黑的脸上胡胡茬茬,外村的孩子到皂角岭走亲戚时,一见到他那个凶样,大都吓得躲到了大人的怀里。他之所以得了个杀猪李的绰号,是因为他是杀猪宰羊的一把好手。二百来斤重的大膘猪,他一只手抓住猪耳朵,一只手攥住猪后腿,在猪吱吱哇哇的嚎叫声中甩在杀猪石上,他的婆娘赶紧过来按住猪屁股,杀猪李腾出一只手取下含在嘴里的杀猪刀,对着猪的喉咙噗嗤一刀捅进去,黑红的猪血随着刀子拔出哗哗哗的喷洒到杀猪石下边的盆子里;然后将猪放进旁边的开水锅里,涮上几涮,手握刮刀嚓嚓嚓将猪毛刮净,无论白猪黑猪花花猪,一会儿就成了一囫囵白亮的猪体;再从锅里捞出来,放在案板上,开膛破肚,清洗翻肠,半炷香功夫就把一头吱哇嚎叫的大膘猪变成干干净净的猪零碎。外村有杀不了的猪,往往请杀猪李去帮忙,主家送一吊三五斤重的猪rou作为酬劳,杀猪李提到家里时连半斤都不到了,都在半路上让亲朋好友瓜分了。杀猪李出门杀猪,朋友和邻居都高兴。他有个好听的名字叫李福星,但人们叫杀猪李叫顺口了,倒把他的真名给忘了。

    宴席设在老持客家,二坪第八家。“呱嗒呱嗒”的风匣声,“当当当当”的切菜声,“咔嚓咔嚓”的剁rou声,热热闹闹的交响,六个男女忙得不亦乐乎。在院子里摆桌子的老持客还嫌慢,一边擦汗,一边叫唤:“今个的席面是五碗四盘,弄慢了就会耽误事!人家日本人来了,咱菜还没做好,总不能叫人家干等着吧?”五碗四盘是山里人宴席的最高标准,一般人家过红白事都摆不起。

    杀猪李嘟哝着:“不就是个日本人嘛,为啥这么使心?”

    老持客说:“你是个粗人,你不懂!清朝的官,民国的官,哪路官来了咱不使心招待?不招待好,当官的就找麻哒,招待好了,就不谈嫌啦!”

    吴厨当当当当切着菜,应和着:“人心换人心,八两换半斤,咱对他好,他就会对咱好!”

    正在锅槽烧火的吴厨婆娘觑着老持客,撇着嘴说:“我可听那张货郎说,日本人都不是好东西!”

    “做生意人的话,你能信?吴老六说,人家日本人是和咱亲善来啦!要建立什么圈来着。”老持客忙得呼哧呼哧直喘气,还得给婆娘们解释清楚,不然她们就干不出劲,“即便他不好,可咱老百姓有甚法?县长都被人家撵跑啦!咱只有好吃好喝好待承这个法。”

    rou煮熟了,沸腾的rou锅里冒出的浓郁的rou香扩散在空气中,弥漫在院子里。杀猪李婆娘用铁勺将rou捞在案板上,不断地倒腾着两只手,趁热把骨头从猪rou里剥出来。老持客四岁的小孙孙循着rou香,蹒跚着两条小腿蹭到rou案前,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喷香的猪rou,小舌头舔着嘴唇。杀猪李婆娘弯下腰,亲昵地问:“想吃吧?”孩子抿着嘴点了点头。杀猪李婆娘用刀子切下指头长一小绺,用嘴吹了吹,递到孩子胖乎乎的小手里。

    “这是给人家日本人安置的,咋能叫咱孩子吃?小孩子不能信惯。”老持客瞅见了,一边对杀猪李婆娘说,一边哄着小孙孙:“这rou脏厉害来,不能吃,爷爷给你取糖吃!”把那一小绺rou从孩子手里拽出来,又放到案板上,硬把孩子抱到了窑里。窑里传出来孩子的哇哇哇的哭闹声,紧揪着院子里大人们的心。杀猪李婆娘强忍着眼里的泪水,又拿起那绺rou,到窑洞里对老持客说:“你这做爷爷的,心咋这么硬!他日本人有多金贵,咱娃就不是人?”老持客只得从那绺rou上扯下两丝,对杀猪李婆娘说:“这两丝就够了,小娃娃rou吃多了不好。”

    老持客好不容易把孙子哄得不哭了,刚出窑洞门,听到李山娃碾麦场方向隐隐约约传来哒哒哒的声音,他还认为是欢迎日本人的鞭炮声哩,焦急地对大家说:“手脚都麻利些,鞭炮响过后,就要开会啦,大家万万不敢误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