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武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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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将军寨原名神泉寨，盖因寨中有两眼奇泉而得名。寨北之泉从一丈高的石眼中射出，银线般的落入下砌的水潭之中，叮叮咚咚，声如仙乐，清凉甘甜，最宜饮用。寨南之泉从平地石缝中汩汩冒出，热气腾腾，遂成温池，经此水沐浴顿觉神清气爽，通体腻滑。两泉之隔恰好百步，人皆谓百步两泉，乃山神恩赐。神泉寨虽深处远山老林，寨中人却面色红润如城里人，且皆高寿。只有一点不足，祖祖辈辈夫妻所生子女都难越两人，故多年来人丁增减无几。后人已不知先祖何时择居于此，只有明末清初发生的一桩故事口口相传，清晰如昨。

    是年仲春，寨中五人从下沅县城赶集归来，途经老鹰崖时，见一战马摔死于崖下。顺势仰望，崖壁一株古柏上飘着一袭浅蓝色战袍。五人攀援而上，见一战将夹于树股之间，浑身是血，试其鼻息，尚有呼吸，遂救回寨中。寨主度其形状，料是抗清之将。且喜伤势不重，内服清心安神药汤，外涂跌打损伤药粉，救了那将性命。

    此将乃明朝玉栋府镇守将军，姓杨，名凌，字云飞，忠勇刚烈，武艺高强，尤擅长枪。因不愿降清，于玉栋府城外与清军展开决战。清将乃正黄旗参将，族姓阿尔巴旗氏，名鲁黎，惯使一柄大刀。两人酣战一百回合不分胜负。阿尔巴旗.鲁黎久闻杨凌忠义勇武，今果见不凡，意欲劝其归顺大清，便虚晃一刀，勒住马头，大叫：“将军且住，我有话说！”杨凌亦勒马停枪曰：“尔有何言，快快讲来！”鲁黎行揖作礼曰：“明朝气数已尽，将军何不顺天应时，归顺大清？”杨凌慨然作答：“一将不护二主。焉能背主求荣？”鲁黎又劝曰：“汝军败局已定，似这般厮杀枉送了许多人性命，将军何忍？不若收枪罢兵，共事大清，求得天下太平，亦有益于黎民百姓，请将军三思。”杨凌断然曰：“请勿闲费口舌！吾宁肯以死护明，决不屈膝！”俩人又战。那清军阵前兵将早已焦躁，悍然抡鼓挥旗，潮水般掩杀过来。明军抵挡不住，向城中败退。怎奈守城门将康子仪一月前暗已降清，关闭了城门。杨凌只得领残兵离城败逃。清军紧追不舍。逃至老鹰崖时，只剩得杨凌一人一骑。鲁黎张弓搭箭，向马尾射去。本欲杨凌落马后再劝，不料连人带马一同坠于崖下。有随从告诉他，坠于此崖无有活者。鲁黎对崖长叹：“将军休怪，天不佑将军也！”

    十余天后杨凌痊愈，意欲下山寻觅旧部。去山下打探归来的猎户告诉他，清军已统治玉栋各县，毫无明朝兵将声息，劝其休要贸然出山。

    忽一日，杨凌在寨中闲坐，闻门外有吵闹打斗之声，即提枪出门，一问才知，原来是一伙土匪早已窥中神泉寨，今日倾巢而来，强逼众猎户离寨。猎户怎肯？双方便打斗起来。猎户虽不惧豺狼虎豹，却从未对人动过刀枪，一会儿便被土匪打死打伤十余人。杨凌大怒，厉声喝道：“此为猎户祖寨，岂能无端抢夺？真乃土匪行径！”土匪们大笑：“这可让你说中了，我们就是土匪！”三十余名土匪挥刀舞棒，一起向杨凌扑来。杨凌旋风般舞动长枪，呼呼作响，众土匪哪里近得身？而他专刺土匪四肢，并不伤其性命。臂伤者刀落，腿伤者仆地。众土匪大惊失色，纷纷磕头求饶。

    经此大惧大喜，寨主率全寨人恳请杨凌教习寨民武艺。杨凌正愁救命之恩无以回报，便每日于寨中倾心教练。自此，神泉寨人皆热衷武术，蔚成风气。

    寨主时常着人寻访杨将军家小下落，杳无音讯。

    清康熙帝继位后，天下趋于太平。康熙十一年，朝廷颁旨，凡明朝旧臣不再反清者概不追究，其俊德贤能者可起复委用。杨凌思亲心切，携两名徒弟下山。此时，阿尔巴旗.鲁黎为玉栋知府。杨凌沿途听得坊间传闻，鲁黎勤政爱民，治世有方，又想到是鲁黎首先率清军进玉栋城，似应知家小下落，便直趋玉栋府衙。

    一日，鲁黎正升堂议事，听衙役报：衙门外有一人自称是明朝旧将杨凌，要拜见大人。鲁黎大怒：“何人敢冒充杨凌将军，快绑缚上来！”杨凌被绑缚上堂后，鲁黎观之，果是杨凌，又惊又喜，急解其缚。遂退堂，与杨凌挽手步入府邸。茶罢，命丫鬟请进来一夫人、小姐。杨凌看那夫人、小姐，却是自己的妻子与女儿，方知鲁黎知府一直将其善养于府中。一家人盛赞太守恩德。当晚，鲁黎以家宴招待杨凌一家。席间，鲁黎知府恳请杨凌出山。杨凌曰：“吾知康熙帝实乃明君，本应遵命效力，但吾已过惯山林生活，愿与寨民为伴，终老山泉，请君见谅！”知府见其言真意切，不再勉强。在府中款待三日后，亲送杨凌一家出城。

    杨凌归寨后，亲自设计，用变卖家产的银钱，建造了山寨防御设施。从此专心传授武艺，并以《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为读本，教授儿童识字。康熙三十八年，杨凌无疾而终，享年九十五岁。临终留言：习武，旨在强身健体，护寨保家，惩恶扬善，万勿恃武凌弱，玷污寨风。杨凌武术与其遗训，一代一代传承了下来。

    雍正六年三月初三，神泉寨六名猎户从下沅县城赶庙会归来，行至朱峰岭路面时，听得身后叮铃叮铃的马铃声与辚辚车轮声，便避于路旁。一将策马提刀在前，三辆垂吊着黄色流苏的清丽华盖马拉轿车于后，尾随十余名兵勇，迤逦从身旁经过。六人正看之间，忽听得一声唿哨，从路东荒山中呼啦啦蹿出一大群涂面强盗，手持刀枪棍杈，将车辆人马团团围住。护车兵将寡不敌众，皆战死。从车上逼下来一名身着素服的贵妇人和七名披红挂绿的侍女丫鬟。众强盗将所抢财物缚于马背，刀逼妇人侍女丫鬟上山。六猎户本不想惹事，但想到妇女们被掳进匪巢后必惨遭蹂躏，于心不忍，便一团儿冲进盗群。冲入后，立即背朝背散为圆形，六杆长枪同时舞动搏杀，此乃杨凌所授“中心开花”之阵型。那些强盗虽亡命之徒，却武艺不精，怎敌得这六杆凌厉长枪？中枪者非伤即残。盗首唿哨一声，尖叫着：“六爷好！”此是强盗黑话，意谓：快溜！众喽啰连滚带爬遁入深山。

    妇人领着侍女丫鬟叩头谢恩，并长泪恳告：“奴家居玉栋城，今从缈云山大佛殿还愿归来，不想遇盗。壮士救难之恩，恩大如山！本不应再加劳烦，无奈此地去玉栋城还有三十余里山路，恐再遇匪盗，恳请壮士们再护送一程。到家之后，必有重谢！”说罢再拜，侍女丫鬟皆泪眼乞求。

    六猎户一直护送到玉栋城妇人府邸。举目一望，乃知府衙门，方知是知府家眷。知府深感六壮士大恩，盛宴招待。席间，施礼笑问：“敢问列位壮士何处人氏，师从何门，武艺竟如此之高？”猎户们告知备细。知府听后大喜：“乃爷在世时，常提及杨凌将军，果然名师高徒！”

    原来此知府乃老知府阿尔巴旗.鲁黎之孙，名冠寓。冠寓知府又说：“各位壮士身怀绝技，何不出山事国？若愿来本府，定当重用。”六猎户中只有赵青礼，因父母双亡，又无兄弟姊妹，没有骨rou牵挂，遂应允。送别时，知府赐银百两。猎户坚辞不受。知府说：“此银一是感恩各位壮士，二可作修寨练武之资，万勿推辞！”五猎户回寨后，将银两全部交于寨主公用。

    送别壮士后，冠寓知府向下沅县知县宁致远修书一封，书云：

    贵县神泉寨者，愚意将寨名更为将军寨。此后遴选寨主，勿囿于辈分年齿，宜用比武会选之法，凡武艺居首又德无瑕疵者为寨主。此益于中华武术传承，免于历久弥灭耳。

    自此，神泉寨便遵知府之函示更名为将军寨。赵宝山是比武遴选的第二十一任寨主。

    二柱天资聪颖，身体强健，七岁时即跟父亲学武。十七岁时已生得虎背熊腰，力大过人，武艺与父不相上下。寨中人试其气力，二柱将一百斤重的石礅，枪挑百下，尚有余力。

    二柱十八岁那年十月，太原富商李佳瑶着人专程寻访到将军寨，欲重金购买一张金钱豹兽皮，但不能是土枪射猎所得。因土枪射击有损皮毛。临走时付十块大洋作为定金，终价见兽皮后再议。赵寨主领着两个儿子及寨中五名精壮猎手，于金钱豹常经之路挖猎坑，下猎夹。但见那金钱豹在林间逡巡穿行，却神奇般不落陷阱不中猎夹。进入十一月，天降大雪，漫天皆白，冰雪锁林，仍无所获。“应人事小，误人事大。”年底就要交货，赵寨主十分着急！二柱对爹说，我们只能用矛刺杀捕获了。赵寨主说，只听说过武松打虎，今人谁敢与他相比？二柱说，咱用一点小计策就行。便给爹说了他的计策。赵寨主听后，虽觉得甚是危险，但为不爽约，就依了二柱之计。

    次日清晨，赵寨主一行皆身着白披风，潜伏于金钱豹常经之地。日出一竿高时，一只牛犊般大的色彩斑斓的金钱豹于莽莽雪林中出现，铜铃似的大眼闪着绿光，左右顾盼，时走时停。赵寨主与五名猎手急忙躲在一棵大树之后。大柱甩掉白披风，露出一身黑衣，手握弓箭背靠大树，二柱蹲在大柱身前，一身白衣隐于雪色之中。金钱豹距离六七十步远时，大柱朝着金钱豹“嗖”地放出一箭。那金钱豹听到箭声，扭头看到白雪中的黑衣大柱，“呜哇”一声怒吼，向大柱狂奔过来，声震山林，势若疾风，风卷银雪飞舞，快到近前，腾空跃起，口似血盆爪似利刃，凌空压了下来。就在大柱急转于树后之时，二柱忽地从雪地里挺矛而起，矛头刺进金钱豹胸部，豹血如注，喷射在二柱脸上身上，凄厉地残叫一声，跌倒在地。当金钱豹欲起之时，赵寨主与五名猎手迅速从树后跃出，牢牢地将金钱豹按在地上，直至血尽而死。

    此次狩猎，成为天龙山用矛杀豹第一桩。

    来皂角岭后，二柱从未停止习武。只是觉得李秀才等崇尚斯文的老人家看不惯舞枪弄棒，便每日早晚在自家院里暗暗练习。每次必练得汗水淋漓，才肯停歇。习武，强身爽神，成为二柱无法割舍的嗜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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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着狼崽子旋风般杀过来，二柱手握长矛，稳踩马步，精神抖擞，紧盯其刀。他决定先防后攻，防守中察其刀法路数，克敌制胜。狼崽子与二柱都师从本国名门，又都年轻气盛，刀矛相搏如霹雳闪电、暴风骤雨，一时间打得难解难分，在忽闪刺目的刀光矛影搏击中，迸发出叮叮当当刺刺啦啦揪人心弦的声响。围观的村民看得眼花缭乱、提心吊胆。

    狼崽子从未与长矛相拼过，想不到中国矛这么厉害。他多么想，像砍断村民的镢把锨把杈把一样，把二柱的矛杆砍断，但他上下飞舞右劈左斫的刀势，或被上挑或被下压或被拨偏或被挫挡，无一得手，急得眼冒火星。二柱也感到日本武士刀确实强悍毒辣，刀刀凶险，招招刁毒，步步紧逼，又舞动得密不透风，极难破解。但在激烈拼杀中，二柱已觉自己力量比狼崽子大，决定待疲出招，以“挫挑破门、相机出矛”之法，一枪封喉。

    狼崽子暗想，如此拼斗，很难快快的劈杀这个可恶的中国人，又见其矛力强劲，越战越勇，恐持久下去自己力所不及，便心生歹计，使出了藤田剑道馆飞蛇突刺的独门绝技。此独门绝技，未有不一刀致对方于死地者。当二柱长矛再次刺来时，狼崽子用武士刀将矛头蛮力上击，假装踉跄后退两步后，突然双腿下蹲，身体前倾，猛然发力，武士刀前挺，趁长矛上扬、门户洞开之际，像毒蛇般蹿过来，刀尖直指二柱胸前！乡亲们惊出一身冷汗！强娃火速飞矛急救——

    在此千钧一发之际，一副惊人的奇观出现：原来，二柱看到狼崽子踉跄后退，已疑是作假，又见其下蹲便知要发力前冲。当武士刀未及挨身之际，忽地腾空而起，似飞龙一样从狼崽子身上飞跃过去，左脚着地，身体急转，狮子猛回头，持矛向狼崽子步来。狼崽子扑空爬地，猛地翻身仰面，曲蛇扭转，扬刀敌矛。狼崽子在剑道馆练习飞蛇突刺时，曲蛇扭转这个动作可快速完成，但此时有浓密的麦苗牵绊，扭转消耗体力过大，站起后便觉力不从心。二柱转守为攻，矛头向狼崽子飞速疾刺，闪亮的矛头与后缀的红缨如飞腾的火焰，使狼崽子防不胜防。

    此前，二柱一直是左手在后、右手在前双手持矛。当察到狼崽子渐渐力弱、刀法渐乱后，突地右手握于左手之处，单手挺矛，向狼崽子咽喉刺去。狼崽子忽见那矛突然变长，猝不及防，将头一偏，矛头刺中右肩，穿透肩窝，疼得“呀”的一声惨叫，手抖刀落。二柱将矛往回一收，又变为双手持矛，同时前抢一步，向狼崽子胸膛刺去。狼崽子脸色惨白，徒手发呆。但那矛尖只挨着衣服，却没有刺进去。

    二柱这是怎么啦？周围的群众大惑不解，就连那卧虎山也焦急地大喊：壮士，千万不能手软！

    二柱怒喝一声：“一！”狼崽子听到喝叫声，才知自己还没有死，低头看到挺在胸前的冷森森矛尖，不由自主地往后退缩。狼崽子退一步，那矛便挺进一步，二柱随着步伐大声喝叫：“二，三，四！”周围的群众这才想起，碾麦场上日本鬼子用刺刀逼着李富贵、吴宝山的情景，也都跟着二柱喊起来：“五——六——七——”让日本鬼子也尝尝面临宰杀的味道！狼崽子听不懂中国话，只听得震耳的轰鸣声，望着那一张张愤怒至极的面孔，双腿开始发软。当数到“十”时，二柱猛一用力，那千般仇恨万般义愤都集中在矛头上，刺进狼崽子胸膛，又将矛杆用力向上一扬，把狼崽子挑起来举在了头顶！一掂量，不过一百多斤，比一头山猪轻得多。尚余力磅礴，一股高兴劲上来了，身子前俯后仰，双臂摇摆挥舞，将狼崽子在头顶上抡着转起圈子来了。

    此时，碾麦场上的大掌柜、二柱娘和乡亲们都过来了。大家兴高采烈地观看着这出比舞台上还精彩的武打戏。有些人想起了在碾麦场上，日本鬼子用刺刀挑着吴老六孙子转圈的锥心刺骨的惨景，眼里流出了泪水，不知是想起惨景的伤心泪，还是看着眼前壮景的激动泪。二柱娘喃喃地说：“这娃，你把鬼子摔死算啦，何必在头上转圈圈，费那么大劲！唉，我娃就爱出那闲力。”

    转了十来圈后，二柱将矛向右侧一甩，狼崽子像死狗一样从矛尖上飞了出去，鲜血淋漓地在空中划了个弧形，跌在了三丈远处的麦地堰根。

    真解气！人群中爆发出各种各样声调的叫好声、呐喊声。

    本多武刃，这个从BJ打到山西南部，把国军从不放在眼里，肆意杀戮平民的恶魔，做梦也不会想到在中国的深山里隐藏着武艺如此高强的英雄！狼崽子的教官藤田木三也绝不会料到，他所夸赞的“勇武可嘉、定成大器”的学生，两个月后成为中国农民的枪上鬼。狼崽子的父亲更不会想到，肩负着光耀武士门第的三郎，被中国人挑在矛尖上“光耀”了武士门第。搞错了，小日本！虽然近代中国军事装备远远落后于你们，承受着你们坚船利炮的肆意杀戮欺凌侮辱，但若论冷兵器，你们只配做小学生，你们的铸铁造剑技术还不是从中国学来的？你们夸夸其谈的战国时代，而中国的战国时代已经过去了两千多年！你们炫耀日本武士刀“天下第一”，呵呵，今天在这个小山沟里让你长长见识，谁是天下第一？

    也许，没有日本鬼子侵入中国，像吴二柱这样的农民，会平平淡淡地终其一生。是日本鬼子的刺刀，把他们逼成了一代风云人物！

    时势造英雄。

    夕阳满意地回家了，急着赶来的晚霞映红了半边天，一朵一朵的火烧云一忽儿像鲜花，一忽儿像热血，一忽儿像火焰，一忽儿像一群群红妆舞女跳着欢乐的舞蹈。在绚丽变幻的霞光中，卧虎山似色彩斑斓的猛虎跃跃欲起，青龙河似鳞光闪烁的蛟龙盘旋起舞，万万千千昆虫自觉自愿合奏的庆贺夜曲，也从青龙河与层层梯田里欢快地响起来。

    苍天有灵，山水有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