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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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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来,以一个猎人的豪放,二柱今晚必是一醉方休,但是全村人的命运如同一扇磨盘压在心头。他还有好些问题没有想清楚。在青龙河地角头,张货郎说的国民党、共产党、国军、八路军,因时间紧,就没来得及细问;再有二十来天油菜就熟了,一个多月后就要收麦种秋了,油菜和麦子收不了,秋庄稼种不上,乡亲们吃什么?二柱吃不下去了。抬头望天:天河横亘,星斗灿烂,北斗星清晰地指向东南。谁给我指示方向呢?他附在杀猪李的耳朵旁说:“李哥,你留下招呼全村人,我有个事。”杀猪李说:“兄弟,你去吧,我保险让大伙儿吃好喝好!”二柱来到张货郎身边,恭敬地说:“张先生,耽搁你吃一会饭,我有些事想向你请教!”张货郎笑着说:“请教谈不上,我也正想与兄弟聊一聊。”二柱又向大掌柜和老持客使了个眼色,四个人悄悄地离了席。

    老持客快走几步抢在了前面,来到自家的东窑门口。老持客先进门,点着了靠门的炕台上的小油灯,黄灿灿的灯光立刻把窑洞前面的黑暗照亮了。老持客左手端着灯,右手罩着灯火,慢慢地挪到窑洞深处,将油灯放在一张小桌上。二柱与大掌柜、张货郎循着灯光过来,围着小桌坐下,屁股下坐的是麦秸草编制的小墩墩。

    二柱恳挚地对张货郎说:“张先生,我们这些人窝在山里面,两眼一抹黑,山外的形势一无所知。你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你就是我们的诸葛亮。你今天说的这个党、那个党,这个军、那个军,我们也答懂不下。打日本肯定不是三天两后晌的事,我们心里亮堂了,就知道该怎么办了。不然,像瞎子一样胡闯乱碰,怎么能行?你给我们点拨点拨!”大掌柜和老持客也都说,是啊,是啊,你是个高人,给我们出个主意吧!

    老持客摸出旱烟袋,烟锅里装上烟,递给张货郎,张货郎对着小油灯咂着了,一边咂着烟一边说:“我们中国有四万万人,是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国家,日本是个小国,我国为啥打不过日本?一是我们落后,二是我们国家一盘散沙,不团结。我们国家党派很多,主要有两个大党,一个是国民党,一个是共产党。国民党是为少数富人坐天下,共产党是为老百姓争天下。国民党总想把共产党给灭了。国民党虽然财大气粗军队多,可共产党有老百姓支持,打了多年仗也没有把共产党消灭。现在好了,日本人打进来了,国共合作了,枪口一致对外,开始共同抗日啦!国共合作后,共产党领导的工农红军改编为八路军,已从陕北延安开到咱山西,在晋东南、晋东北、晋西北建立了抗日根据地,与日本鬼子展开了游击战!”

    大掌柜长出一口气,禁不住说:“这就对了嘛,国民党、共产党就好比一家里的弟兄,日本人是外人,咱中国人就不该窝里斗。”

    二柱问:“张先生,你估计什么时候才能打败日本?”张货郎说:“日本几十年前就开始准备侵略中国,武器先进,部队战斗力强,暂时占上方。时间一长,他的财力人力就难以支撑。而我们中国,人多,地广,在我国地盘上打仗我们又占地利优势。像今天咱皂角岭消灭了三十多个日本鬼子,就是个见证。只要我们中国人拧成一股劲,长期地打下去,肯定能把日本鬼子赶出去!至于什么时候能打败日本,恐怕得十年八年吧?”

    大掌柜急了:“还要等十年八年,咱皂角岭人总不能在外面躲十年八年吧!”张货郎往大掌柜身边挪了挪,抓着大掌柜的手说:“不能等,也不能躲!你们这次撤离,只是一种战术。不过,你们今后与鬼子干,不能是一窝蜂,让老人小孩都上阵,这样伤亡太大。你们应把村里的年轻人组织起来,让他们学会使用武器,训练成一支队伍。东北的义勇军大部分是由老百姓组成的,共产党的八路军都是由工农群众组建的。我看,把你们皂角岭的青壮年组织起来,就是一个连啊!”又扭过头来面向二柱,说:“像二柱这样有勇有谋,威信这么高,当个连长毫无问题!”

    大掌柜对着张货郎竖起了大拇指:“你真是一语点醒了梦中人!”又悄声问:“你是哪路神仙?你就是共产党吧?”

    窑洞门吱扭一声被推开了,吴铁栓慌里慌张地对二柱说:“二柱哥,青龙河里有几只狼呜呜呜叫,是不是叫各家回去把羊圈猪圈弄好?”二柱还没有答话,大掌柜就笑着说:“不用、不用,让大家安心吃饭!”吴铁栓纳闷了:“万一狼钻进圈里就糟了!”大掌柜说:“山沟里有那么多现成的rou它不吃,干吗要冒险费劲到村里来?”吴铁栓一下明白了:“噢,山沟里有三十几个死鬼子哩!”老持客笑着说:“就让狼好好咥,咥饱了也是咱中国狼!”

    铁栓出去后,张货郎微笑着说:“大家都是知底人,就给你们说实话,我就是共产党派到咱下沅县,发动群众进行抗日的。”

    二柱问:“你是共产党的什么官?我们怎么称呼你?”张货郎说:“你们就叫我‘同志’吧!”又笑着对二柱、大掌柜、老持客说:“我也叫你们‘同志’,”说着,把他们三位的手都拉到桌子上,“以后,我们就是同志啦!”四双手紧紧握在一起,四双眼睛都湿润了。

    皂角岭人的湿润,是因为张同志在关键时刻为皂角岭指明了求生的道路,增强了抗日的信心,避免了今后瞎闯乱撞,怎能不感动?张同志的湿润,是因为在山沟沟里找到了志同道合的同志。在沦陷区,能够找到敢于同日本鬼子战斗的人,不容易啊,更何况这一下子就是几百人!从此,我们党在下沅县便有了自己的武装,怎能不激动?

    张同志对他的新同志说:“我把咱们这里的情况给上级汇报一下,请上级联系八路军,让八路军来人,帮助咱们训练部队,帮咱们打好下一仗!”

    二柱高兴得拍了一下桌子:“那太好啦!”受到震动的灯盏摇晃了一下,火苗子窜得老高。老持客赶紧伸手把灯盏稳住了。大掌柜翕动着嘴唇,却激动得说不出话来,想不到共产党就这么诚心帮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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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窑洞门又被推开了。来人还没有迈进门槛,铿铿锵锵的蒲剧乐响和唧唧呀呀的蒲剧唱腔却像旋风一样扑了进来。张货郎问:“你们村还有戏班子?”二柱、大掌柜、老持客三人一时也被这旋风般的蒲剧搞蒙了,说,我们村没有戏班子啊!老持客问刚进门的杀猪李:“谁在外面唱得这么热闹?”杀猪李满嘴酒气,硬着舌头说:“咱,咱村人呀!”“咱村人能唱得这么好?”“你,你还不信?不信,你到外面看看去!”

    同志们踏着高亢嘹亮的蒲剧旋律出了窑门。

    蒲剧,又称乱弹戏,形成于明代嘉靖年间,因兴于山西晋南古蒲州一带而得名。蒲剧唱腔高亢激昂,朴实奔放,有着黄河咆哮的气势,悬崖掠风的音色,晋南独特民俗的情调,长于表现慷慨激情悲壮凄楚的英雄剧与悲情剧。一九五二年十月,在新中国成立后的第一届全国戏曲会演中,蒲剧以其独特的艺术魅力轰动京城。一九五八年,为纪念伟大的剧作家关汉卿诞辰700周年,决定制作戏剧电影《窦娥冤》的长春电影制片厂,在全国上百剧种里选择了蒲剧。因为蒲剧高亢激昂慷慨悲壮的表演特色,最适合表现窦娥感天动地的冤情。电影拍摄得非常成功。蒲剧乘着电影银幕,唱遍了长城内外、大江南北,窦娥的扮演者王秀兰,也被“窦娥”捧为全国名角。在上世纪五十年代与六十年代王秀兰最走红的几年里,古蒲州一带新生女婴起名“秀兰”者比比皆是。乡间妇女织布机上织出的新花样,都乐意把花布的名称叫作“王秀兰花花”。即使当今,虽然多种艺术形式形成的狂风,在城市舞台上将蒲剧吹得摇摇晃晃,但却很难动摇蒲剧在晋南老百姓心底的根基,山巅水畔,田间地头,仍时常回响着与这方山水息息相通的蒲剧旋律,老乡说,吼两句蒲剧真带劲!

    抗日战争时期,电影的银幕还没有挂到下沅县城,农村最主要的娱乐方式就是唱戏看戏,山下的大村子几乎都有本村组织的戏班子,俗称家戏。皂角岭没有戏班子,每年正月里由各户摊钱,到山下请戏班子热闹两三天。附近村里唱戏、苗后镇唱戏,皂角岭人就是跑上二三十里甚至五六十里地都要去看,好过了眼窝恓惶了腿。白天看一天,晚上看半夜,在回家的山路上,你吼一句,我接一句,久而久之,竟能把那戏文一段一段唱下来。蒲剧慷慨激昂高喉咙大嗓子的表演特色,与山里人的性格相仿,在山岭岭沟洼洼里放牛放羊耕种收割烦闷了,吼上几句,既痛快,又解乏。女人家却不敢放胆唱,因为那时农村的封建礼教不允许女人唱戏,就是戏班子里的女角都由男性扮演,所以只能在心里唱,没人时唱。有时,大姑娘小媳妇聚在一起,背地里大着胆子热热闹闹唱一唱,竟成为难得的畅快时刻。

    今晚三五碗酒后,村民们大都醉了。杨玉凤那一桌的几个女人对她说,你以后不要叫杨疯子啦,这个名字不好听。玉凤乜斜着眼睛问:“那我叫个甚?”“看你今天骑在鬼子肩膀上,挥舞剪刀像个女英雄,就叫个杨排风!”玉凤最羡慕蒲剧戏里的杨排风,把杨排风的戏文记得滚瓜烂熟,有时干活干闷了不由得就会唱起来,可她一唱,婆婆就开始沉着脸咳嗽了!她知道这是老人家的信号,就吓得吐了吐舌头不敢再唱下去。今晚大醉,早把老人的咳嗽禁令抛到爪哇国去了,便畅开嗓子唱起来:

    “我本是天波府烧火丫头杨排风,今跟着穆桂英前去西征,穆元帅令我当先锋……”

    玉凤一唱,同桌的女人们根据戏里的角色对和着唱开了,邻桌的男男女女也跟着凑热闹,又有几个人急忙把桌子挪开,将院子作为戏台,开始了“穆桂英西征”。

    老人们却没有发出咳嗽禁令。碾麦场上生死一幕,使皂角岭的老人们把清规戒律看淡了。李秀才、吴老六是皂角岭最讲究礼教的人,能咋地?还不是成了日本鬼子的刀下鬼!是吴二柱的拼死搏斗,是吴强娃、杀猪李、一把杈、李青兰、杨疯子的蛮悍生猛,是全村人的野劲憨劲疯劲挫败了日本鬼子。况且给媳妇们发咳嗽禁令的婆婆们,也都是从大姑娘小媳妇过来的,脑海里仍存留着年轻时被压抑的唱戏的欲望,加上今晚喝多了酒,晕晕乎乎,嗓子发痒,忘乎所以,老年聊发少年狂,也不由自主地敲着碗边、拍着桌子、打着凳子、哼着调子,进入了角色,咧开老嘴唱了起来。

    村里有个三十出头的叫李文青,一把板胡拉得狗撵鸭子呱呱叫,时常与外村的戏班子搭伙演戏。那时的民间拉胡琴、吹笛子的艺人不认乐谱,都是师徒传承,长期苦练出来的。虽然学得很慢,但一旦学精了,便能够随机将自己的感悟与技巧糅合添加进去,突破老师的框框,凸显自己的特色。李文清心灵手巧,极有音乐天赋,一把板胡不仅能将蒲剧所有的曲牌流畅地拉出来,而且能将日出日落云聚云散高山流水牛耕马奔这些自然情景,惟妙惟肖地用音乐形象表现出来,使听者如身临其境。李文清见乡亲们拉开了《穆桂英西征》的场子,赶紧从家里取来板胡,左手持琴,右手cao弓,摇头晃脑地进入了剧情。正好那“穆桂英西征”同今天皂角岭打鬼子的情景天缘巧合,李文青不由得将对日本鬼子的极度仇恨、吴二柱的英雄气概、皂角岭人殊死搏斗的精神融入琴弦之中:时而乌云滚滚雷鸣电闪,时而狂风呼啸杀声阵阵,时而枪刀搏击刺啦作响,时而云开雾散红日蓝天,将战争场景渲染得淋漓尽致。一时间引逗得那敲碗声、拍桌子声、打凳子声、口技声随声附和,越加慷慨激昂,大场院里唱戏的看戏的都成了《穆桂英西征》的剧中人。

    在强烈的旋风般的搏击音响氛围中,已经醉了的杨玉凤醉成了真的杨排风。戏中的杨排风将西夏国元帅殷奇打落马下后,本来扮演殷奇的演员吴存财就地一滚便退场了。他哪里知道玉凤这一棍是真正狠狠地打到了他的腰上,疼得呀呀呀地滚不动了,瞪着眼睛问玉凤:“嫂子,你怎么真打来?”玉凤用棍子指着他说:“大胆贼寇,谁是你嫂子?不打死你,我誓不罢休!”挥棍又打!周围几个醉汉不仅不去劝阻杨玉凤,反而举着手喊,打,打,打得好!两个清醒的观众死活拦不住疯狂蹦跳的杨玉凤。吴百担老汉见这里闹腾得热烈,满身酒气趔趔趄趄地蹭过来,问:“你们,你们这是弄啥哩?”有人对他说:“打那个西夏国狗官哩。”刚才喝酒时,几个同桌的老汉笑话他胆小怕死,这时他想,那个西夏国狗官已被打翻在地,我何不过去捶他两拳,扳扳自己的名声?便踉跄着抢上前去,举拳就打。存财喊道:“爹,你怎么也打我?”吴百担虽然喝醉了,却还认得自己的儿子,一时恼羞成怒,痛喝道:“娃,你糊涂呀!你怎能投降给西夏国?”存财气愤地说:“你才糊涂哩,这是唱戏来!”周围几个醉汉擦擦眼睛,也认出了存财,直夸吴百担大义灭亲。杨玉凤还在踢脚耍拳地大喊着,打死这个西夏狗贼!

    要不是二柱、大掌柜、老持客和张货郎出来,《穆桂英西征》还不知如何收场。

    洒满星光的回家路上,村民们意犹未尽,高亢的吼唱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晶亮的三星挨近卧虎山脊时,各家窑洞传出了响亮的鼾声,皂角岭沉入了三百年来最不寻常的梦乡。

    也许,碾麦场上鬼子狰狞的面目、滴血的刺刀、夺命的子弹、恐怖的血腥会在梦境中浮现,因为那是永远忘不了的心痛与仇恨。也许,吴二柱在碾麦场边把鬼子扔进青龙河的雄姿,在麦田里枪挑活鬼子军官的神勇,会引发他们在梦中的欢呼,因为那是皂角岭精神的形象和集体的自豪。也许,卧虎山上复仇的石涛,吃水路上翻滚的碌碡,青龙河麦田里愤怒的呐喊冒死的冲锋拼命的搏杀会重新在梦境中展开,因为那是由绵羊到勇士的巨大嬗变和光荣的纪念。也许,他们会在梦中哭泣,泪湿枕头,因为明天就要离开祖祖辈辈热恋的家园,怎不伤悲?也许,他们会在梦中引吭高唱岳家军杨家将蒲剧段子,因为蒲剧的情调在他们刚学说话时就注入了脉搏,更成为他们今后不屈不挠悲壮豪烈的前行旋律。

    蓝莹莹的天幕上繁星点点,黑黝黝的卧虎山情思绵绵,心事重重的千岁皂角树守夜待旦。蛤蟆缄口,夜莺止唱,憋不住的昆虫们将音量压到了最低程度。

    报晓的雄鸡啊,恳请你推迟鸣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