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如疯

    江心沙洲。

    地下，青铜门后，圆形墓室。

    枯骨空洞洞的眼眶微微泛起红光。

    时间推移，红光渐盛，继而嗤的一声，化成两朵火焰。

    咯吱咯吱的声音从枯骨身上传出。

    泛白的骨骼一点一点变化，慢慢变成了晶莹剔透的玉色。

    抚在灵柩上的左手抬起，搭在紧握着一柄大剑的右手上面，作双手柱剑状。

    保持了这个姿势一段时间，枯骨再次行动起来。

    就像锈迹斑斑的机械加了润滑油，动作由一开始的缓慢迟滞，变得顺滑流畅起来。

    枯骨双手用力下压，拄着大剑站起身。

    随手将大剑负在身后，枯骨环视墓室一眼。

    视线最后停留在灵柩上。

    眼眶中燃烧跳动的两朵火焰，只是微微的左右摇曳，竟透出nongnong的缅怀、怜悯与哀伤。

    “我的女儿。”

    枯骨的下颌骨开合几下，声音沙哑低沉，“一千六百二十七年了。”

    也不知骷髅没有声带共振，如何发出的声音。

    不大的圆形墓室里回荡着枯骨的自语。

    “漠视凡人性命的神祇被我杀光。

    可是，这又如何呢？

    我还是救不回你。

    你依然躺在这里，没有声息。

    众神陨落，天地剧变。

    世界开始衰落。

    人类走向灭亡。

    不过这一切，都与我无关了。

    我只愿陪伴你长眠于此。

    我的女儿。

    一千多年过去。

    这个世界要湮灭了。

    我不在乎这个世界。

    它或生，或死，与我无关。

    我只是不能让伱失去安眠之地。

    我的女儿。

    等着我。

    我出去一趟，解决点小问题。

    很快就会回来。

    不要害怕。

    我一定会回到你身边。

    陪着你继续长眠。”

    声音落下，地上那一叠厚厚的报告自动飞起。

    报告悬浮在枯骨面前，一页一页地燃烧。

    弑神者不认识巫师世界的文字，并不代表他不能读取其中内容。

    尤其是林克的所有实验都发生在他眼皮子底下。

    两相对照，弑神者自然能完全理解林克的毁灭式拯救意图。

    并加以升华。

    现在还有谁能比弑神者更了解这个世界呢？

    没有了。

    青铜大门无风自开。

    弑神者迈动脚步，走出墓室，走进密道。

    青铜大门缓缓合上，弑神者回头，透过大门缝隙看了一眼灵柩。

    噌的一下，大剑燃起黑色的火焰。

    火势从小及大，渐而变成羽翼状，包裹住枯骨。

    纯黑的焰翼，纯白的玉骨，形成鲜明对比。

    仿若黑暗与光明。

    好似毁灭与救赎。

    弑神者的视线投向林克.格兰德所在的方位，下颌骨微微张合，轻声说了一句话。

    对于这个能够克制住欲望，除开送入报告，再没踏进墓室一步的异界人。

    弑神者的观感不赖。

    因为林克没有打搅他女儿的安眠。

    收回视线。

    纯黑火焰羽翼张开，纯白玉骨流光。

    弑神者瞬间自密道消失，不知去了何处。

    只留下两边的白墙。

    壁画悄然消失了。

    ……

    山间盆地。

    “欢迎。”

    蒙罗.布里塞尼奥独身一人，在入口处迎上林克一行。

    他依然穿着丛林迷彩，脸上画了好几道油彩，只是神色没有上次那么意气风发。

    丝丝疲惫不受控制地从眉眼间流露。

    尽管蒙罗一直在强打精神，做表情管理。

    见到林克，蒙罗远远伸出右手。

    仿佛山间盆地是他的主场，他是这里的主人。

    即便他也只是刚刚进入盆地，连营地都还没扎下。

    “谢谢。”

    林克并不计较蒙罗的话术。

    这些是细枝末节，可以忽略。

    浅浅握了一下手，林克的视线非常自然地越过蒙罗。

    他随意看了几眼仍保持警戒状态的同一阵营北区学徒们。

    只是匆匆一瞥，根据脑海中记忆的对比，林克赫然发现，上次在丛林里见过的几人，竟有两位不在这里。

    也不知是走散了，还是被淘汰了。

    若是被淘汰了，那么蒙罗团队遭遇的战斗，烈度很高嘛。

    收敛杂思，林克也不绕圈子，开门见山问道：“看你们的状态，情况似乎不是很好，是不是遇上什么事了？”

    蒙罗闻言，顿时露出一个苦笑：“大意了，中了埋伏，损失惨重。”

    没有隐瞒，算是正面承认，但也没有把发生的事情全部说出来。

    他们的遭遇，岂止是中了埋伏这么简单。

    期间发生的事情，比如用间、反间、诱饵、伏击、反伏击、反反伏击、追击、反击、再追击，哪里是一句简单的“中了埋伏”就能解释清楚的？

    蒙罗只是不想再提伤心事而已。

    说到底，他们沦落到如此境地，被人追得丢盔卸甲，仓惶北顾，

    最大的原因，还是前期抢“怪”太过顺风顺水，以致于他心生傲慢。

    见到一处肥美的诱饵，忍不住就想吃了它。

    好几个小伙伴都劝他不要上头，不要上头，说可能有埋伏。

    可他偏不听啊。

    一意孤行。

    结果硬是送了一波人头。

    还是靠着两位苦劝他慎重的小伙伴拼死殿后，方才带着大部队撤了出来。

    没有全部折在那里。

    之后，蒙罗团队遇上虽然被伏击，但是花费了一些代价就全身而退的艾瑞丝团队。

    两队并做一队，和同样合并的追兵纠缠了一路。

    到昨天深夜，才暂时摆脱了追兵。

    不过不需要蒙罗细说，林克大致能猜出来发生了什么事。

    “你们身后应该还有追兵。”

    想了想，林克试探着问道：“对方发现我们这些人的概率大不大？”

    林克心里冒出个想法，觉得这是个机会，打算干上一票。

    只是没和对方接触过，不知对方的侦察巫器配置如何。

    那就只有询问蒙罗这个当事人咯。

    大家都不是傻子。

    听话听音。

    蒙罗立即领会了林克的意思，兴奋说道：“不大，近乎零概率。”

    “唔……”

    林克沉吟一番，说道：“我们和各自的队友商量下，看能不能打一个伏击，打一个出其不意。”

    “可以。”

    蒙罗右手握拳，重重敲在左手掌心，神情振奋，转身找自家小伙伴去了。

    林克带着鱼贯进入山间盆地的两队人马，没有继续站在显眼的地方，转到具有一定隐蔽性的山脚下。

    稍稍安顿，林克开口说道：

    “我个人认为，照这个局势发展下去，迟早会与反方阵营发生冲突。

    晚打不如早打，遭遇战、被伏击不如主动伏击对方。

    趁着这个机会，难得占据优势，放开手和反方阵营好好做上一场，积累经验，试试手。

    免得以后慌了手脚。”

    这当然只是表面原因。

    真实原因是什么？

    是因为进入盆地之前听到的那一声呢喃啊。

    走进盆地的途中，林克在思维殿堂里反复确认过了。

    那一声呢喃，不属于他所知晓的任何语言，完全陌生。

    他能理解意思，纯粹是因为“呢喃”自带“语言通晓”的超凡效果。

    林克瞬间就猜出，是墓室里的弑神者苏醒了。

    搞事的底气一下子大增。

    巴克照例第一个站出来支持自家大佬：“我赞成！”

    继而是另四位仁兄。

    就连社恐三人，也鼓起勇气，大声发表自己的意见：

    “大佬说得对，我们坚决支持大佬。”

    茉莉没作声，只是悄悄站得更贴近林克，几乎肩并肩。

    兰妮有些羡慕林克团队的氛围。

    团结一致，和谐相处。

    社恐三人组，她也认识。

    平时闷不做声的三人，和林克.格兰德这家伙搞在一起才多久，变化这么大，居然敢当着许多人的面大声说话。

    而且还不脸红，不害羞。

    简直离了个大谱！

    她的眼角余光瞥了下自己身后这些力从不往一处使的队员，莫名有些心累。

    就连说话的声音都显得有气无力：“我没意见。”

    兰妮.泰勒都同意了，跟着她的10个人，不管心里有没有不同的想法，也不好唱反调。

    尤其是那5名其它学徒组织的新血。

    越来越沉默寡言。

    只一味附和。

    林克看出气氛不对，却也不好点破，只是暗暗留了个心眼。

    这时，蒙罗与小伙伴们商量过了，远远地冲林克招手。

    林克示意众人趁这个空闲各自休息一会儿，便走了过去。

    “怎么说？”

    蒙罗关切问道。

    “没问题，可以干一票。”

    林克给出肯定答复。

    “你有没有什么好的想法？”

    蒙罗记得艾瑞丝提过，在林克的筹划下，一个陷阱直接淘汰翠西.露琪亚和六名“纯血意志”成员的事，想听一听林克有没有什么计划。

    “你们有没有可以隐藏多人的巫器？”

    林克不答反问。

    “有。”

    蒙罗点头。

    “那就好办了。”

    林克心里有底，说道，

    “我和我的队友提前藏在江边。

    万一追兵真的追来了，你们现在入口处抵挡一阵，然后诈败，往里诱敌，跑至江边的时候向两边散开，反身迂回侧击。

    我们这个时候作为生力军，正面突袭。”

    说着，林克还施展出次级雾雨术，用粗细不同的雾气，显示布局、走位、路线。

    清晰明了，一看便懂。

    “好，就这么办。”

    蒙罗认真想了想，觉得林克的计划虽然简单，但严格执行起来，效果不会差，立即出声赞同。

    顿了顿，蒙罗提议道：“你们是来帮忙的，不能让你们出力又出物。这样，我们补充一批符文物品和巫器给你们。”

    这其实是比较委婉的说法。

    林克怎会不懂其中意思。

    既然对方留了面子，那就兜着呗。

    “可以。”

    林克答应下来，落落大方，丝毫也没有窘迫之类的情绪。

    南区新血本来普遍就穷嘛，符文物品都买不起多少，更别说巫器了。

    之后，林克给出建议：“如果你们的物资尚算富裕，可以考虑布设一些陷阱。”

    “嗯。”

    蒙罗接受了建议，却没深入聊下去。

    这些都是常规套路了。

    懂的都懂，没必要浪费时间。

    “这是隐蔽巫器，可以持续24小时，屏蔽所有1环侦察巫器的探测。”

    蒙罗从腰间牛皮包里掏出一个类似手电筒的柱状物，递给林克，顺便将使用方法详细讲了一遍。

    然后又说道：“待会儿艾瑞丝会来找你，给你们补充一些物资。”

    “嗯。”

    林克点了点头。

    两人聊完正事，便各自忙碌起来。

    蒙罗自去和小伙伴们沟通战术，安排位置，布设陷阱。

    林克则带领两队人马直奔江边，找合适的地方潜伏下来。

    基本都是常规布置，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除了所有的侦察巫器。

    它们不仅防外，也防里。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林克没想着背刺蒙罗和艾瑞丝，也不想被艾瑞丝和蒙罗背刺。

    “哇，你居然还防着我？”

    疯一样的女孩艾瑞丝飞了过来，嗖的一下降落到林克身边，看见林克的布置，大声嚷嚷起来。

    语气只是戏谑，丝毫没有责怪的意思。

    这些是人之常情嘛。

    大家都一样，没什么好责怪的。

    蒙罗不也一样安排了监视林克一行人的侦察巫器？

    说完，艾瑞丝又不等林克回复，扭头看向一旁的茉莉，立即咧嘴一笑。

    这个笑容颇为诡异，像是看见了什么好玩东西一样，兴奋莫名。

    艾瑞丝扑到茉莉身边，也不管茉莉愿不愿意，搂着茉莉的肩膀，大咧咧问道：“唉，你是不是喜欢林克那家伙啊？整天黏在一起，也不嫌腻味！”

    茉莉的脸色微红。

    幸好“阳光”颇为明亮，不怎么显眼。

    她挣脱开艾瑞丝的搂抱，狡辩道：“哪有？谁会喜欢这个死木头？你别胡说啊。”

    “嘿嘿嘿……”

    艾瑞丝的疯劲一上来，才不会轻易善罢甘休，怪笑道，“还狡辩。你看林克的眼神，就差拉丝了！不喜欢会这么在乎？我不信。”

    “你胡说！我才没有！”

    茉莉有些急了，瞪大了眼睛，斥道，“你别在这胡来，造谣生事啊。”

    艾瑞丝见茉莉一味澄清，不敢承认，撇了撇嘴：“没劲。”

    说完，她又蹿到林克身边，好奇问道：“唉，你知不知道她喜欢你啊？你又喜不喜欢她啊？”

    茉莉的耳朵顿时竖了起来，眼角余光悄悄偷看林克的神情，等待林克的回答。

    林克没有回答，只是眼神漠然地看着一来就搞怪生事的艾瑞丝。

    “更没劲。”

    艾瑞丝和林克对视一阵，心知自己要不来答案了，撅了撅嘴唇，吐槽道，“一个比一个会装，什么时候才能抱小孩啊。别等到晋升正式巫师以后，几十年都生不出来一个崽！”

    撂下这句话，艾瑞丝从腰间小包包里掏出一大堆物资，放在地上，嗖的一下飞走了。

    疯一样的来，疯一样的走。

    顺手搅乱了一颗粉红稚嫩的心。

    扑腾扑腾乱跳的期待过后，是拔凉拔凉的失落。

    唉，又是这样。

    总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