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赵氏孤儿(下)
“爹,今日在校场,干爹说孩儿很像一个人,叫赵朔!让孩儿问您有何话说?”少年推开了家门,匆匆捧起水壶,一饮而尽,吐了口气,向着正在捣药的程婴问道。 手上的药杵忽然断裂开来,程婴身形一僵,愕然回头,看着少年久久说不出话。 他如今已是须发皆白,形容枯槁,似乎遭受了非人的折磨,连发丝也稀疏了许多,在烛光的阴影里显得分外诡异。 “爹?”少年见他久久不回答,出声问道。 程婴这才回过神来,嘴角张了张,想要说些什么,却似乎又咽了回去。 这时,门外却忽然传来一声:“程婴先生,庄姬夫人有请!” 程婴闻言,忽然激动了起来,睁大了双眼,喃喃道:“夫人还活着?夫人还活着!夫人还活着!” 他忽然看向了楞在一边的少年,急忙起身拉着他,也不管他有何反应,只是急声道:“快,我们去见她!” 少年不明所以,连话也来不及说几句,茫然的被他拉着走。 …… 一路跟着使者,二人行至一处空荡的宅院里,宅院已荒废多年,早已荒草从生,凋敝不堪,在夜里隐隐绰绰,四处都透着诡秘。 然而程婴却不在意这些,只是看着宅院的大门矗立了良久,这才颤颤巍巍的挪着沉重的步子,缓缓地进入了宅院,显得有些失魂落魄。 “爹,庄姬夫人是何人?”少年跟在其后,扶着程婴,这才开口问道。 程婴却似没有听到一般,依然自顾自的徐徐挪步。 入得主堂,一名身着长袍的贵妇背向而立,看不到他的面容,周围的丫鬟提着灯笼簇拥着。 程婴睁大了眼睛,喘着粗重的气息,泪花在脸颊划过,不疑有他,颤抖着跪了下来,带着哭腔大喊道:“夫人,小人来见您了!” 那妇人却不曾回头,只是轻声一叹,答道:“先生辛苦了,不知武儿如何了,算算年月,也该十六岁了吧!” 程婴闻言,擦了擦浑浊的眼睛,这才看向一旁的少年,急忙拉他过来,脸上说不清是喜悦还是悲伤。 “快来叩见你母亲!”程婴殷切道。 “母亲?我的母亲不是早已亡故了吗?”少年仍不明所以,只是仔细着打量着背对着他的妇人,觉得陌生至极。 程婴一脸落寞,长叹道“武儿,你便是赵朔之子!庄姬夫人便是你生身之母!而这里,便是赵家府邸,你出生的地方!” 少年闻言,神色数变,不由自主的退后着,随即又惨白的笑了起来,道:“爹,您一定是在骗我?我是您的儿子,怎么会是赵朔之子!” 程婴一下子仿佛苍老了几十岁,委坐于地,望着天空怔怔出神,喃喃道:“我不是你爹,我儿子也早就死了!” 话音落下,一队明晃晃的士兵突然冲出,围住了两人。二人大吃一惊,立即起身,来不及说更多的话,少年已拔出武器护着程婴。 屠岸贾铁青着脸,施施然出现在二人面前,那背着他们的妇人此刻也转过身来,与周围的丫鬟一起,向屠岸贾行了一礼,齐声呼道:“大人!” 屠岸贾挥了挥手,丫鬟便各自退下。 程婴见状,顿时瞪大了双眼看着屠岸贾,满脸不可置信之色,随即又腿下一软,跪坐在地,道:“你骗了我!” 屠岸贾冷哼一声,双眼微眯又圆睁起来,恨道:“哼!只怕是你骗了我吧!” “干爹,这是为何?究竟出了什么事?”少年仍是一脸迷茫之色,向屠岸贾问道。 屠岸贾看了眼少年,突然拔剑指向了他,阴沉着脸,沉声道:“你还要骗我?” “他没有骗你!”青年抱着剑,站在了屋顶的圆月之中,微风拂过,吹得他的衣袂猎猎作响。 “是你!吴-方-子!”屠岸贾抬起了头,望向了青年,二人静静的对峙起来。 少年环视着周围的一切,有些不知所措,他喘着粗气,突然大声喊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究竟是谁骗了谁!” 程婴呆坐在地上,双目无神,他淡淡答道:“十六年前,屠岸贾为了权势,灭赵氏满门,你母亲庄姬夫人托我救下了你!” 少年闻言,身体僵硬了起来,喃喃道:“原来我,是赵家的人!那干爹……”他忽然看向了屠岸贾,脸上的惊愕与惶恐纠缠在一起。
屠岸贾铁青的脸莫名的缓和了些,但又冷哼一声,道:“事到如今,你还唤我干爹?只怕是要杀我而后快吧!” 随即他又转头看向了程婴,又眯起了眼睛,问道:“既然他姓赵,那当年公孙杵臼带走的那个孩子是谁?” 程婴闻言,突然冲到了屠岸贾身前,似乎回过了神,圆睁着双眼,狠狠地抓住了他的衣领,然而他枯槁的身躯却没有多少力气,只能歇斯底里地吼道:“那是我儿子!是我儿子!” 屠岸贾冷哼了一声,反手提起了程婴,沉声道:“虎毒尚不食子,你竟舍得让你亲生儿子去死!” 程婴被提在了半空,气息不畅,脸上涨的通红,但仍是死死地瞪着屠岸贾,咬着牙骂道:“屠岸老贼,当年你抓了全城的婴儿,只为除赵氏遗孤!公孙杵臼愿携我儿慷慨赴死,以救全城婴儿,我儿死得其所!” 屠岸贾面色狰狞了起来,如弃蔽履一般将程婴扔在地上,随即便是一剑刺去。 然而,一柄剑横在了半空,少年死命的挡住了剑,大声喊道:“干爹,不要杀我爹!” 少年急切的神情印在了屠岸贾的眼中,他的面色挣扎了起来,杀气逐渐褪去,良久之后,他剑上加力,将少年击退数步,又剑指程婴道:“我早该想到,你骗了我,公孙杵臼也骗了我,只有你那夫人拼死护着那孩子,原来那孩子是你的!” 程婴大声笑了起来,只是双眼早已模糊,分不清是哭还是笑,众人看着他如此神态,一时间心思各异,便也任他哭笑着。 然而情势突变,程婴突然将胸膛抵住了屠岸贾的剑,并用力的让剑刺了进去,他的嘴角溢出了鲜血,仍是哭着也笑着,一步一步靠近了屠岸贾,勉力用着沙哑的声音,恨道:“你杀我妻儿,这十年,我无时无刻不想杀了你,但我却不敢,我不敢,哈哈……呃!” 他的气息突然停顿,睁大了双眼,缓缓地倒在了地上。 “爹!”少年见状,急忙抢上前去,抱着程婴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