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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三章 南方的烂摊子

    1322年,圣处女之月的第3日

    蒂米什瓦拉,匈牙利

    一个脸部被太阳晒黑,留着黑胡子的南方人半跪在查理的王座前,他并非自愿前来,也不是在国王面前讨论一些轻松的日常事务。

    即使在光线昏暗的王座厅里,他的额头上也在发着光。

    起初,他要求单独会面,但国王拒绝了,因为查理一听到他的名字就知道这个人想从王室这里得到什么。

    因此,克罗地亚总督的弟弟领主乔治·苏比斯甚至不被允许在更加私密的小王座室里与查理交谈。相反,他现在正在大王座厅里,蒂米什瓦拉几乎所有闲来无事的宫廷贵族们都在这里。

    仆人们进进出出,有时甚至还会有一个好奇的女人出现在大厅里,皇家法官的助手拿着滴着墨水的羽毛笔,看他要记录下什么东西。

    国王的左侧站着他的首席骑士,最近从游荡中回来的安塔尔·巴托,他保持着紧张的姿态,随时准备在国王有危险的情况下拔剑护主。

    他没能回到指挥官的位置上,取而代之的是米克洛斯·古特克勒德,来自高贵的家族,且在最近的高地战役中证明了自己的才能,他被任命为皇家军队的将军。

    目前查理不想让他年轻时的朋友担任任何其他职务,并且他的擅离职守应该得到一定的惩罚,所以他没有给安塔尔任何领导性的职位,只是让他无限期地担任自己的护卫。

    安塔尔现在无权干涉任何事情,他必须一大早就穿上全套护甲,在国王身边,从黎明守到黄昏,不能离他超过几步远。

    虽然国王身边有他熟悉的侍卫,但安塔尔并没有被赋予卫队的指挥权,他只是其中一员。他的新职位需要严明的纪律和出色的耐力,只有收到国王的明确命令后他才能坐下来。

    不过骑士并不在意,他把这当做是一种忏悔的方式,而且查理似乎对他的安排非常满意。

    安塔尔这天的行为也没有什么可被挑剔的地方,他穿着一件干净的酒红色衬衫,亚麻衬衫外套着一件深绿色的斗篷,头上戴着一顶简单的微尖头盔,没有护鼻。

    他挺直背脊僵硬地站在王座左侧,右手自由地垂在身旁,左手的手指放在系在腰带的剑柄上,时刻起到警示的作用。

    他没有佩戴他最显眼的饰品,铜铸的百合花雕项链,因为他认为作为国王的侍卫不应该炫耀自己的财富。

    他被培养成一名圣殿骑士,而圣殿骑士也不能吹嘘自己有钱,或者说他们根本不被允许拥有任何财产。

    虽然骑士团早就不在了,但安塔尔时不时地会想起自己的旧习惯。不过他也想在一定程度上表明自己是个骑士,所以他的武器腰带和纹章戒指从未离身。

    所有人都能看出来,查理的身边不仅有普通的侍卫,还有最优秀的战士之一,谁也不能轻视他。

    国王相信,在安塔尔·巴托面前,人们对他说话时会更加恭敬,更加小心。

    乔治·苏比斯半跪在凉爽的大厅里,却汗流浃背,国王的身边的骑士看起来就像是一尊活过来的石像,下一秒就可能会杀了自己。

    安塔尔用刺眼的目光盯着南方人并不是因为他想杀了他,他只是想弄清楚这个他从未见过的人是谁。

    他宽阔的肩膀和粗壮的四肢表明他是个强壮的人,他华丽的天鹅绒外衣色彩鲜艳,袖子宽大,下摆飘逸,这说明他是一个贵族。

    他看起来不是很舒服,或者说他的身体对身上精致的衣服很陌生,就像是第一次穿上这些一样。

    他是一个战士,安塔尔在审视了这个人的每一个小动作和姿势后意识到了这一点。他披着铁衣度过了半生,从不恭维或奉承,而且是一个看重简单,鄙夷繁琐的人。

    “我们听着呢,乔治伯爵。”国王大方地朝他挥了挥手。“你从海边长途跋涉,想必一定有什么想说的。”

    “我是来求您的,陛下。”乔治·苏比斯直奔主题,他依旧单膝跪地,眼睛盯着光滑的石板地面。

    “我是作为我哥哥,克罗地亚总督穆垃登·苏比斯的特使来到您的宫廷的,但我不仅是代表克罗地亚与达尔马提亚省……”

    “还有什么呢?”国王以无法推测出心情的语气问道。

    “我也代表我的家人请求您,”伯爵说,“我们有大麻烦了,陛下。”

    国王没有回答,没有任何动作,面无表情,乔治继续说了下去。

    “麻烦始于春天,但我哥哥认为他可以利用他作为总督的力量来控制局面,他不想因为一点小事就麻烦陛下。特罗吉尔和西贝尼尔城背叛了我们的家族,并向威尼斯人臣服。

    我哥哥发动了一场惩罚特罗吉尔的战役,但那时克罗地亚的几个贵族已经联合起来反对我们,然后亚诺什·巴博尼克和伊什特万·科特罗马尼奇也联手进攻我的哥哥。

    灾难从此不可避免,整个斯拉沃尼亚和达尔马提亚都反叛了。

    穆垃登被赶出了他自己的城市,他现在和他最忠诚的手下在比斯科上,但无处可去了!

    伟大的国王,我们恳求您伸张正义!帮助我们在海边建立秩序,派出您的铁军,给这群乌合之众一个教训吧!

    命令巴博尼克家和科特罗马尼奇家不要侵犯我们的领土,侵犯您和您臣子的土地!谁知道在没有军队和可靠补给的情况下,我哥哥穆垃登能在比斯科这个小岛上安全地呆多久呢……”

    查理耐心地等待着乔治·苏比斯的演讲结束,一次也没有打断,他很好奇这个人会怎么讲述这个故事,因为他已经事先通过信使和南方的忠心附庸了解过了整件事情的经过。

    乔治说的是实话,他的故事没有任何的歪曲或谎言,但它并不完整,国王想,这一定是按照他的哥哥,穆垃登总督的期望来讲的。

    “你对我隐瞒了几件事,乔治,”国王干巴巴地说道,“比如说,在与特罗吉尔的战役中,你们没有一次和他们的军队发生冲突。

    你的哥哥只是洗劫了该地区,肆意屠杀和破坏,给王国造成了巨大的损失,或者,正如你所说的,侵犯了我的土地。”

    乔治·苏比斯的脸色一变,他不是个傻子,马上就意识到国王早在他到来之前就已经知道了一切。无奈之下,他只好尽量挽回这个糟糕的局面。

    “陛下,我哥哥只是想通过劫掠特罗吉尔周围的村庄来作为一种警告,”他努力地抑制着自己声音中的颤抖,“当他向这座城市进军时,他发现那些叛徒已经为潜在的围攻做好了充分准备,强攻城墙无异于自寻死路……”

    “焚烧村庄难道不是更愚蠢的行为吗?愚蠢至极!”国王用更严厉强硬的声音问道。“你们把葡萄园烧了,明年就有人没有酒喝了,你们把农田烧了,明年就有人没有饭吃!

    这也会影响到你们,因为这是你们的领土!难道下次你还要来求我,让我送你几百马车的酒和食物?”

    “您说得对,陛下,”伯爵承认道,“但请您理解,我哥哥是没有别的办法才这么做的!在绝望的困境中,这对他来说似乎是最好的选择。”

    “那么放弃斯克拉丁呢?”查理质问道,“或者是放弃牢不可破的奥米什?因为根据消息,斯克拉丁连一个抵挡敌人的驻军都没有留下,

    贵族们带着少数士兵逃离了奥米什,留下大多数守军自生自灭。他们第二天就向敌人打开了大门,因为他们觉得被主人背叛了。”

    国王在宝座上前倾,目光阴沉地盯着乔治领主。

    “告诉我这不是真的,”查理的声音低沉而不详,“告诉我,我的信使们都在撒谎!”

    克罗地亚总督的弟弟短暂地和国王对视了一会儿,然后又把目光放在了石地板上。外交、圆滑、诡计、撒谎一直都不是他的强项,从来都不是。

    乔治和他的兄弟不一样,他是一名战士,而战士从来就比生存在宫廷圈子里的人要诚实得多。

    一个箭镞或是一把利刃比一百个全身散发着花香,油光满面的官员要直白得多,也要有用得多。

    “鉴于穆垃登在近几个月来的卑劣表现,”国王向后靠在王座上,“也许我最好让亚诺什·巴博尼克和伊什特万·科特罗马尼奇用他们自己的方式解决这个棘手的问题……”

    听到这里,乔治惊恐地抬起了头。他仍然半跪在地上,但这次他说得比原来更大声、更愤怒、更无礼。

    “苏比斯家已经为您服务了二十多年,查理陛下!”他惊呼道。

    一想到要和他的哥哥独自向他们逼近的敌人,他就惊恐万分,“请让我提醒您,陛下,在只有几个贵族支持您的时候,我们的父亲已经站在您的身边了!”

    “提醒我?你怎么敢!”查理厉声质问道,从王座上跳了起来,冲向跪在他面前的人。“你为我服务了吗,苏比斯?

    当然,你们一直假装支持我,但你的总督父亲和哥哥表现得好像克罗地亚不再受匈牙利的联合统治,而是一个独立的王国一样!

    他们可以随心所欲地统治这个王国,不受王室意志的影响!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有多少非法征收的税款、对城市的暴虐劣行吗?

    一切都传到了我耳朵里,乔治,我会解决所有的问题,站起来,看着我的眼睛!”

    乔治顺从了,他开始无法控制住从胃部扩散到全身各处的颤抖。

    “我手里有一封信,”国王伸出右手说道,皇家法官的一个年轻助手立即将一份事先准备好的卷轴递给了他,

    “尽管你的总督哥哥用尽浑身解数,但还是有报告抵达了王宫,”查理告诉满头冷汗的伯爵,“关于你那忠实兄弟的报告……”

    国王展开了这封早先被拆开的信,目光掠过冗长的敬语和介绍,清了清嗓子,开始大声朗读。

    “他的暴政,他在上帝和凡人面前可耻的自负统治应受到谴责、惩罚和报复。通jian、玷污处女、破坏教堂与修道院、侮辱贵族、勒索农民,这些都只是他手下犯下的小罪。”

    “陛下,穆垃登·苏比斯不是一个没有罪恶和弱点的人,但在上帝面前,我们所有人都和他一样。”乔治低声说,试图保持好不容易恢复了的镇定。“我可以向您保证,这封可耻信件的人是想要玷污您忠实追随者的良好声誉。”

    “所以这是诽谤?”查理挥舞着卷轴,“信里的内容都是虚假捏造的?”

    这一次,乔治不得不面对国王锐利的目光,查理要求得到一个答案。乔治感觉自己的胃里已经开始翻腾,他要说的话都已经落在了大厅的石板上。

    他不知道他还能说什么来缓解苏比斯家族的处境,似乎没有人再站在他们这一边了,他不得不开始认真考虑,如果没有血缘的关系,他自己是否会支持他的总督哥哥。

    “陛下,我的父亲以前不仅是克罗地亚与达尔马提亚的总督,也是斯拉沃尼亚的领主,”他终于轻声且温和地说道,

    “他死后,斯拉沃尼亚落入了巴博尼克家手中,而巴博尼克家现在趁机将他们的血手伸向苏比斯家的领土,想要征服整个海岸地区。

    那么谁才是更卑鄙的人呢,陛下?是毫无顾忌地谋害一个古老高贵家族的伊什特万·巴博尼克,还是在其来自四方的攻击下慢慢崩溃的我的哥哥,穆垃登·苏比斯呢?”

    “你们这些苏比斯家的人,”查理摇了摇头,“你们就像是老鹰,每个人都有着猛禽的本性:你们有锐利的眼睛,翱翔在高空中,但只是为了更好地看到你们的猎物……”

    乔治·苏比斯没有回应,他无数次地垂下眼帘,屈服于君主的意志,羞愧地等待国王的最终判决。

    “但我是国王,”查理继续说道,语气不再强势,坐回到他的软垫王座上,“而身为国王,就需要身负各种责任,其中之一便是在海岸地区的领主们互相开战,重新分配领土时不能袖手旁观。

    虽然我大可以等你们的战争结束后再介入,但我不会这么做。所以告诉你的哥哥,他可以指望他的国王很快出现,我将带着军队向南进军,届时我会亲自处理这个局势。

    不要害怕,乔治伯爵,每个人都会得到他们应有的惩罚!现在立刻出发,回到比斯科!”国王命令道。“你可以告诉你的哥哥,他暂时不用害怕再次受到攻击。”

    “多谢陛下!”乔治·苏比斯向国王鞠躬,腰差点弯到了地上,他心里的大石终于落了下来。“您是英明而公正的!”

    查理用一个手势打发他上路,等伯爵走远了,他便快步朝小王座室走去。

    安塔尔·巴托、皇家法官的两名助手,以及另外四名侍卫一言不发地跟在后面。他们一到那,国王就立即命令法官的助手在写字台就位。

    “给威尼斯共和国写一封信。”他宣布道。

    当安塔尔提到查理的信中是什么样的内容时,他一下子就明白了他们为什么要到这个更为私密的小王座室来。

    虽然信中包含了书信艺术的所有微妙之处,但信中的语气无疑充满了愤慨,有时甚至带有威胁的意味。

    首先,匈牙利国王感谢威尼斯共和国对陷入困境的达尔马提亚城市提供的迅速帮助,虽然这里面已经有了不少讽刺的成分,但后来的内容越来越直截了当,不再藏在字里行间。

    在感谢之后,查理宣布他自己很快就会率领大军向亚德里亚海岸进发,最后他警告道,威尼斯不要妄想占有或征服任何属于他的土地。

    在国王口述完最后一句话后,皇家法官的代理人震惊地看着他,难道匈牙利国王要对威尼斯开战吗?

    “当他们把南方的两个城市从王国中分割出来时,他们就已经侮辱了王冠。”查理看着这些人的眼睛说道。“让他们踏上匈牙利的土地试试!

    我会将他们从迪纳拉山脉扫出去,让他们永远记住冒犯的代价!他们也许在海上是不可战胜的,他们有一支庞大的舰队、强大的船只和更优秀的水手。

    但如果他们在陆地上遇到匈牙利骑兵和五到十个旗队的库曼轻骑会发生什么?米克洛斯·古特克勒德和伊什特万·拉克菲会把他们串起来烤着吃!”

    查理没有喊叫,但从他罕见的狠话和激烈的手势中可以猜到他心中燃烧着地狱般的仇恨,因为稳固安宁的前景又一次离他越来越远。

    “把信写完,不要美化我说的话!”查理命令抄写员,“但是我该让谁把这信带去呢?”他在小王座室里来回踱步,“这次一个小信使可足足不够,我必须给这件事表现出足够的重视……”

    他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他一边揉着长满胡须的下巴一边走向王座,自言自语地坐了下来。这时他的脑中突然闪过一道亮光,发现了一个从来没有过的好主意。

    “博莱斯拉夫大主教!”国王兴奋地叫道。

    屋子里的几个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喊叫吓了一跳,查理愉快地解释了他的想法。

    “我的岳父,当然还有我的妻子一直在我耳边唠叨,直到我把博莱斯拉夫提到了埃斯泰尔戈姆大主教的位置后才肯闭嘴。”他说道。“我又给了主教们一个恨我的理由,让他们在各种地方大声质疑我决定的正确性。

    但如果博莱斯拉夫离开了匈牙利,我就能获得几个月的平静。至少他终于能以埃斯泰尔戈姆大主教的身份有所作为,因为到目前为止他还没有真正证明自己的价值。

    无论如何,威尼斯人只会看到他的等级地位,不会在他身上看到其他东西……好吧,让他们吓得发抖吧,因为在匈牙利土地上比教皇更有教权的人会带着我的信去找他们!”

    查理满意地将两只手握在一起,文员也示意信已经准备好了。

    “现在是时候召集旗队了!”国王斩钉截铁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