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三章 第一个朋友(下)
安塔尔·巴托,查理·安茹的首席宫廷骑士,现在已经三十五岁了,是一个成熟的男人。 年轻时,他亲自训练国王,为他赢得了一次又一次的战斗和围攻,在罗兹格尼与他一起流血,然后多年后又帮助他征服了高地。 安塔尔认为自己是一个忠诚的骑士,他不明白自己还需要证明什么。难道他做得还不够吗?国王还能要求他做什么? “告诉我,你在穆垃登·苏比斯的随从中认出了你的老朋友拉斯洛吗?”国王接着问道,他的眼睛仍然盯着外面的风景,眨眼间安塔尔的心直接沉了下去。 “一个多月前,他和那些达尔马提亚的流氓们一起加入了我们,如果我认出了他,你肯定也认出了他,回答我!是这样吗?” 安塔尔怎么可能没有认出来拉斯洛呢?他从离开克宁的那一刻就认出了他误入歧途的老朋友,他和他一起在威廉舅舅的庄园里长大,后来成为了他的侍从,再后来成为了他儿子的教父。 自从他们上次见面以来,拉斯洛已经变了很多,他那蓬乱的头发、未经修剪的胡子、破烂的衣服、令人厌恶的外表都已经成为过去。 在穆垃登身后的拉斯洛是一个优雅富裕的人,他装备精良,外表整洁,任何人都会欢迎这种小贵族的陪同。 安塔尔无法想象拉斯洛是怎么突然变成了另一个人,也不知道是何种命运把他带到了克罗地亚总督的宫廷,而随着穆垃登被查理软禁,拉斯洛也陷入了最糟糕的处境。 安塔尔一开始用谨慎怀疑的眼神偷偷看着他,看着他的固执老朋友没有任何反抗地走向自己的厄运。 后来他觉得如果自己不盯着拉斯洛看,如果自己不注意他,不去和他说话,也许没有人会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于是安塔尔假装拉斯洛只是众多陌生人中的另一个克罗地亚随从,对他漠不关心,希望蒂米什瓦拉宫廷的人不会认出他来,毕竟他这段时间变了很多。 但当站在窗前的查理问他这个问题时,安塔尔发现一切都是徒劳。国王看穿了自己几个月来的把戏,无论自己怎样否认,出口的都是会是一个明显的谎言。 “是的,陛下,”骑士稍微低下了头,“我认出了他。” “安塔尔,这个人是个杀人犯,也是个逃犯,”国王转过身来,脸色严厉,“上帝在上,法律应给他一个公正的惩罚,根据上帝与人的法律,他必须死。” 在这一刻,前圣殿骑士恍然大悟,他突然意识到查理为他设计了一个多么残酷的考验。 “你不能要求我这样做!”绝望之下,安塔尔愤怒地呵斥道,“杀害自己的朋友能证明什么?不管是怎样地狱般的任务都没有这种受诅咒的考验!” “你错了,”查理平静地说道,“只有毫无私心地遵守法律,且严于律己的人才配得上最重要的任务。 这种人不能被自己的感情所蒙蔽,不在朋友和亲属之间做选择,因为他眼中只有自己的职责,他将永远为王国的利益与大业执行正确的任务。” “陛下,我求您了,”安塔尔试图劝说他,“拉斯洛就像是我的兄弟……” “一个穷光蛋的孩子,你的舅舅把他从渣滓堆里养大,而我却愚蠢地把他封为了骑士!”国王提高了声音,“你和他没有任何关系,他只是为你服务了一段时间而已。但后来他背叛了我,背叛了你,也背叛了骑士身份象征的所有意义。 现在他只是一个杀人犯,而且他甚至没有站出来辩解自己的可怕行为,他逃走了!这不是最卑鄙的恶行是什么?” “我从未声称他成为了一个好人,”安塔尔比以往更坦率地承认道,“上帝看到了我的灵魂,尽管这听起来很残酷,但我不会去质疑法律。 只是……只是我不应该成为法律的工具,陛下!这就是我对您的请求,仅此而已!” “那么你希望我把这个任务交给一个陌生人?”查理冷冷地问道,“给一个不懂仁慈的混蛋? 那人也许会给他一个缓慢又痛苦的死亡,然后在他尸骨未凉的时候抢走他身上所有的东西?你更希望他遭受这种命运吗?” 安塔尔没有回答,他闭着嘴盯着国王,用长大的鼻孔吹气,就像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发怒公牛。 “这不是一个友好的请求,”查理用不容置疑的语气告诉他,“这是你国王的命令。” 两双眼睛直勾勾地对视着,两人像是两尊雕像,或是两个在用着眼神决斗的对手。安塔尔终于受不了国王冰冷的目光,他转过脸去。 “陛下,你还有什么吩咐吗?”他沮丧地问道。 “你离开的时候让在外面等着的人进来,我想和他单独谈谈。”查理转身背对着他,回到了狭窄的窗口。“记住,我们两天后就要回家了。 如果届时拉斯洛受到了他应得的惩罚,我就知道我有一个可以完全信任的人,如果没有,我也知道我失去了什么。” 骑士背对着国王点了一下头,然后愤怒地打开门冲出了房间。 在外面昏暗的走廊里,伊斯特万·拉克菲肚子坐在墙旁的一个隔间里,等待着国王召见。他什么也没说,但从他盯着安塔尔的表情上来看,百合花骑士明白拉克菲听到了一切。 安塔尔不知道他是故意偷听还是不经意间听到了大声争吵的内容,但一言不发的塞凯伊骑士的眼神让他确定是前者。 “陛下在等你。”安塔尔说道,然后加快脚步,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1322年,万圣之月 萨格勒布,克罗地亚 晚祷时间过后,夜幕降临,他们来到城镇边缘一个废弃谷仓里,在黑暗中见面。 安塔尔已经买通了谷仓的主人,这样他就可以随便地使用这地方,而且让农夫忘记他曾见过骑士的事实。 他不得不再三考虑如何向拉斯洛传递消息,但由于查理希望安塔尔亲手解决他的老朋友,骑士最终决定采用最简单的方法。 他在街上找到了拉斯洛,在他面无表情地试图避开时猛地抓住他的肩膀,转向自己。 “如果你还想活下去,就在晚祷的三小时后在这里和我见面。”他叹了口气,将一团揉皱的地图和一些匆忙写下的文字塞进拉斯洛的斗篷里,然后消失在人群之中。 骑士不知道拉斯洛是否把他的警告放在心上,或者是否愿意和他交谈,但这天晚上他一直在空荡荡的谷仓里等着他的朋友。 一阵强风袭来,伴随着恐怖吼叫着的雷雨,安塔尔以为拉斯洛肯定不会来了。就在他正要放弃希望,回到自己城堡住处的时候,一个熟悉的身影在谷仓门口微弱的月光下出现。 “拉斯洛!”骑士如释重负地喊道,“我还以为我是白等了。” “我知道我深陷危险,”浑身湿漉漉的男人走了进来,“我无法告诉你我有多么感激,但是我……我做了可怕的事情,安塔尔!” “我知道,”安塔尔悲伤地说,“可是现在不是向我忏悔的时候……” “过去一年发生了很多事情,”拉斯洛抓住了他朋友的手臂,“我真希望我有时间告诉你一切!” “也许有一天你会的,”安塔尔压低声音说,“在另一个时间,另一个地点……但是现在请听我说!” “不,你听着!”男人有些激动地喊道,“你必须知道,在我们分离后,我已经后悔了数百次,我真希望我能做一个更好的朋友!自从我……做了那些事后,我……又变了很多。 我感觉过去的自己被替代了,现在我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人,一个更好的人。上帝啊,我真希望这种改变能早点发生!那样现在的一切都会变得彻底不一样……” “我有亲自杀了你的命令,”骑士打断了拉斯洛的话语,“你没听错,我必须亲手执行判决。如果你不在这里,如果你根本没有回到查理身边,这一切都不会发生,你到底在想什么呢?” “我没得选,”男人耸了耸肩,他淡然地接受了这个可怕的消息,“我以为我终于可以开始新的生活了,我向穆垃登发了誓,他把我作为顾问和侍卫带在他身边,我必须跟随着他……” “拉斯洛,”骑士轻轻地问,“你明白我刚才跟你说的话了吗?你完全明白吗?” “是的,安塔尔,我明白,”拉斯洛以惊人的平静回答,“我觉得我没有什么好反对的。” “什么?” “听着!”拉斯洛重重地叹了口气。“我已经无处可逃了,我被困住了。查理已经判定我犯了谋杀罪,我流浪了半年多,然后奇迹般地被收留,多年来第一次被当做人来对待,但现在一切都崩塌了。 我还能去哪里?如果你一定要杀我,我现在就在你面前,我不会反抗的。我已经与上帝和解了,我希望祂能原谅我。 我不想在阴暗潮湿的地牢里腐烂,也不想在死在笼子里被抛尸,让一些畜生扒拉我的身体。 我宁愿有一个快速、干脆、温柔的死亡。没有什么比平静地在朋友的手中死去更好的事情了。想想看,你把我带进了宫廷,让我玷污了它,现在你必须把污垢清理干净。” 安塔尔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拉斯洛过于平静的独白让他感到恶心,整个世界都在围绕着他转圈。他的朋友讲述了自己的逃亡和重生,接受了将死于安塔尔之手的命运。 骑士不明白,曾身为国王兄弟的自己怎么会陷入这样噩梦般的境地。最后他振作起来,抓住了拉斯洛的手臂。 “不,这是不可能的!”他用最坚定的声音宣布道,“这不是一切的结束,这个世界足够大,如果你小心谨慎,你一定有地方可以去,相信我!”
“可是我该去哪里呢?” “附近有一辆载满干草的马车在等你,”安塔尔说,“上面有两个红灯笼,马车会把你安全送到里耶卡。在那里,你登上第一艘船,并按照船长的意思向南航行,在那里开始新的生活! 如果你已经成功了一次,就可以成功第二次。还有,”他犹豫了片刻,“永远不要回来了,你明白吗?永远不要回来!” “我没有钱,安塔尔,”黑暗中的拉斯洛摇了摇头,他的眼里似乎含着泪水,“我在穆垃登的麾下拿到了不少钱,但大部分都留在了比斯科……” “拿着!”骑士将一个沉重的钱袋塞到他的手里,“这是我能凑到的所有,如果你好好地用这笔钱,你在支付了船费后还能坚持一两个月。快走吧!” 拉斯洛茫然地站在他童年朋友的面前,手里拿着满满的钱袋,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知道他这么多年来对安塔尔有着多么大的误解,但无论他多么想让时光倒流,他都不能改变过去。 最后,他张开双臂,给了骑士一个紧紧的无言拥抱,两人都知道这也许就是他们的永别。 “我也希望我能做一个更好的朋友。”安塔尔看着男人缓缓离去的背影,喃喃自语道,心情沉重。 拉斯洛还没有走进雨中,一个粗壮男人的身影就出现在谷仓门口。 伊斯特万·拉克菲的右手攥着一把长匕首,刀尖上闪烁着苍白微弱的月光,在安塔尔能阻止他之前,他就将匕首的铁刃插进了拉斯洛的肚子里。 拉斯洛瞬间跪倒在地,钱袋从他手中滑落,拉克菲仍然紧握着匕首柄,用武器切入了他的身体,撕开了一道长伤口。 安塔尔对着寒冷的夜色疯狂地尖叫着,声音在一刹那间盖过了雷鸣,而他自己甚至都没有意识到。 他冲到谷仓门口,扑倒在地,把拉斯洛的头抱在怀里,但他的朋友已经死了。 拉斯洛的伤口在月光下冒着热气,漆黑的鲜血不断地从他逐渐冷却的身体里飞溅出来,将安塔尔包裹在一片迅速凝固的黑色血泊之中,刚刚被他解救的朋友现在已成了一具尸体,无力地躺在他的膝上。 “你都做了什么,该死的!”他冲着沉默的拉克菲吼道,任何人都没有他眼前的人要卑鄙和可恨,“去死吧,去死!” “你忠诚地执行了国王的命令,我会给你作证。”拉克菲用一种毫无生气的声音告诉他,然后放下了夺走拉斯洛生命的匕首。“把他好好埋葬,再也不要提起这件事。” 1322年,万圣之月的最后一日 蒂米什瓦拉,匈牙利 伊丽莎白·皮雅斯特正在亲手为五岁的小卡曼整理一件新羊毛大衣,这时财政大臣破门而入。 “我的王后,我的王后!”男人喘着粗气,“请原谅我贸然闯入,但是……” “说吧!”伊丽莎白不耐烦地挥手,“我们遇到什么危险了吗?” “不,不!”德米特·涅克塞上气不接下气,“您还记得那个骑士吗……我的……我的王后,您……您的丈夫把他带到各处,但是……不,但是现在……现在……”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伊丽莎白站了起来,“你还是亲自带我去看看发生了什么,我都要被你急死了。” “我们什么时候去看mama?”卡曼天真地问道。 伊丽莎白亲切地捏了捏小男孩的脸颊,然后把他交给她的一个侍女照顾。德米特在这时也稍微缓了过来,表示是有人来到了王宫,但却没有透露不速之客是谁。 “请跟我来,我的王后!”财政大臣兴奋地说道,我把他们带到了内院。” 刚踏出大门,三个衣衫破烂、脸颊凹陷的人就跪在了两人的面前。 其中一人是手持长矛的男人,另外两个是疲惫不堪的女人。其中的一个从衣服看来像是仆人,另一个看起来稍微体面一些,但也区别不大,唯一的不同是她有一双蓝眼睛。 “你们是谁?”伊丽莎白·皮雅斯特用她一贯亲切的语气问道,她用好奇的眼神瞥了一眼德米特,仍然不明白为什么他把三个流浪者出现在蒂米什瓦拉的王宫当做是一个大事,也不明白这些人是如何通过卫兵的。 不过下一刻她就明白了一切。 “尊贵的女王殿下!”蓝眼睛的女人开口的瞬间就开始抽泣,“我的名字是艾格尼丝,我是国王骑士安塔尔·巴托的妻子,请帮帮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