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不闻(第一卷完)
【中部山区】 秦岭,蜿蜒如龙,由西向东,它和淮河一起,构成“秦岭——淮河”分隔线,将中国在地理上分隔为南和北。 秦岭中部,群山之间,人迹罕至。但在边缘地区,偶尔会散落着一些小的村落。 二蛋就住在这当中的一个小村落。他今年九岁,上学之余,会背着筐在山间乱跑,顺便拾些干柴野果。他并不孤独,一条叫做“将军”的小黄狗是他最好的伙伴。 这天是周末,二蛋背着筐又上了山。“将军”在他身前身后兴奋地跑着。 二蛋今天打算去看看庙里的老和尚。 离二蛋所住的村落大概有五里地,有一座很有些年头的古庙,古庙不大,但早年香火很旺。近些年逐渐凋落下来,附近的村民来的人越来越少,小庙难以维持,里面的和尚几乎走光。只剩下一个叫“不闻”的老和尚。要不是前些年,小庙被划归“文物建筑”,每年能得到一些拨款,估计小庙早已破败了。不闻和尚作为唯一的“文物管理人”,微薄的津贴勉强可以度日。 二蛋还没上学的时候,奶奶常带他去古庙烧香。然后和不闻和尚唠两句。奶奶在两年前过世了,二蛋就常常一个人带着“将军”去看老和尚。 五里地对山里的孩子来说,跑跑跳跳,玩着就过去了。青瓦红墙的小庙已经在望。二蛋发一声喊,和“将军”赛跑,一大一小两道影子在山道上竞逐,很快到了小庙的山门口。 小庙大门开着,院子里的香炉没有香,干净的水泥地上零星躺着几片落叶。——和尚爱干净,每天都会扫地,地上的落叶一定是刚刚落下不久。正中间的大雄宝殿照常锁着。 二蛋习惯地直接去不闻和尚住的禅房,远远地看见禅房门口放着个非常少见到的旅行箱。——旅行箱只有每年过年外出打工的村民偶尔会带回来一两只。 二蛋立刻知道和尚有访客。从半开半闭的门看进去,隐隐地是两个身影,一个是老和尚,一个似乎是个年轻女子。 “将军”调皮地走到禅房门旁,仔细嗅了嗅,忽然“呜咽”了一声,掉头就跑,出了山门。 二蛋也不理会,让它自己去玩。他懂事地拿起靠在门边的扫帚,打扫起院中的落叶。 禅房中两个蒲团,一个蒲团上坐着白眉白须的不闻和尚,他穿着一套半旧的僧袍,瘦削的脸上神态安详。 他对面的蒲团上坐着风尘仆仆的眠风。——或者你也可以叫她卢娇娇。 眠风:“师公,我遇到一个不做梦的人。” 不闻:“哦?何方高人?已得大自在。” 眠风:“她不是什么‘高人’,只是个大学一年级的女学生。今年不过十九岁。” 不闻:“可曾确认?” 眠风:“确认过了,我和师弟都‘出窍神游’看过,确实没有做梦。” 不闻:“哦~难道是哪个高僧转世?” 眠风:“师公,我不关心这是哪个高僧转世。这件事让我确定,‘无梦’是可以达到的。我只想问,如何能达到无梦境界?” 不闻:“唉,就是老僧自己,也不曾达到无梦境界。眠风,你还未放下?有梦无梦,何必执着?” 眠风:“不,我已放下。我只是……想更进一步。” 不闻:“那位无梦的女大学生,如何?” 眠风听懂了不闻的意思,回答道:“虽然所求不多,但是依然有所求。但似乎,并不快乐。” 不闻叹道:“所以,何必追求无梦?能达,则自然能达。不能达,执着以求,如何能无梦?” 眠风:“我……并不满足于‘放下’,我只想要‘超脱’。” 不闻半开半阖的眼睛忽然睁大,仔细看了眠风几眼,然后又将眼睛慢慢闭上,缓缓道:“我看你还未放下。岂不知‘放下’就是‘超脱’。” “不!我已经放下了,我已经……全部放下。” 不闻低喝一声:“入!” 眠风闻言,缓缓将双眼闭上。不一会儿,眠风自我催眠进入梦中。 【虚幻空间】 不闻缓步走近一团光亮,那是眠风的梦境。 梦境中一团祥和,眠风安坐于一面湖水旁边,湖水光滑如镜、一片碧蓝。 不闻走到眠风对面坐下道:“眠风?” 眠风:“咦?师公?” 不闻:“你可知你是谁?” 眠风:“我是眠风呀。” 不闻:“你是卢娇娇。” 眠风笑了:“不错,我是卢娇娇。” 不闻:“卢娇娇,你害怕么?” 眠风:“不怕,我怕什么?” 不闻:“你的过往。” 眠风:“不怕。” 不闻:“告诉我你的过往。” 眠风颔首,画面突然变化。两人身处一个大院,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走过来,高兴道:“风姐,我今天数学考了100分!”他仿佛没有看见不闻,径直走向眠风。 此时眠风已变成十三、四岁的模样,淡淡道:“100分有什么了不起的。” 男孩也不气馁,笑道:“对我来说了不起嘛。” 旁边的不闻插进来一句:“再往前!” 画面再变,十二岁的眠风被四十岁左右的魏志国扔进一间黑屋,“砰”的一声门关上了,外面传来魏志国的声音:“再敢擅自进入别人的梦,就关你三天!” 小眠风倔强地坐在一张椅子上,双手托腮,瞪眼看着屋顶微微撒下的萤火一般微弱的光。 不闻出现在她身旁道:“再往前。” 小眠风眼神犹豫了片刻。 画风再变。在一个偏僻的暗巷,十岁的眠风颤抖地藏在某个角落。巷外传来一个人的脚步声。脚步声越来越近,眠风抖得越来越厉害。 脚步声出现在巷子口,进来一个面目模糊的人。随着脚步声越来越大,身影也越来越大、越来越近。 不闻出现在旁边,问道:“你怕不怕?” 十岁的眠风要紧牙关,从齿缝里蹦出两个字:“不怕!” 不闻:“那睁开你的眼,告诉我他是谁?” 那个模糊的身影此时已经伸出手来,一把攥住眠风的头发,要将她拉出来。 眠风陡然大声尖叫起来。她苍白的面孔被拖出角落,满脸惊惧的神色。然而她的眼睛依然是紧闭着的…… 不闻大喝一声:“咄!” 【禅房】 两个蒲团。依然对面而坐的两个人。 不闻的面容古井无波。 眠风陡然惊醒,张开的眼睛还留着惊恐,她急促地呼吸着,仿佛刚从几十米深的水底刚刚探出脑袋。一阵微风吹过,浑身冰凉,已是汗透重衣。
她双手捂面,带着哭腔道:“师公!原来……原来我还没有放下……” 不闻叹了口气,露出悲悯的神色,道:“此世之外,尚有千千世;此身之外,尚有千千‘我’;执着是挂碍,放下亦是挂碍;此身尚可弃,何惧一过往。” 眠风放下双手,低声道:“此身尚可弃,何惧一过往。此身尚可弃,何惧一过往。此身……我不信!师公你可能放弃此身?” 不闻道:“有何不可?” 眠风脸色变幻,忽然咬牙道:“那好,我今天送师公寂灭如何?” 不闻:“有何不可?” 眠风现出狠厉的表情,已经完全不像平常的卢娇娇。她整了整姿势和表情,闭上双眼。 不闻依然是双眼半开半阖,古井无波。 忽然仿佛听见一声惊雷。不闻脑海中划过一道白光。不闻知道这是眠风的攻击手段,他心里淡淡想了一句:“果然天赋惊人,又有精进了……”随后沉寂,不做任何防御。 眠风脸上的狠厉之色变幻起伏,此时不闻和尚恰如砧板上的鱼rou,已是任人宰割。但不闻脸上连一丝波澜也无。他的脑海中,也同样平静如画。哪怕画面被利刃割破,画仍是画! 眠风的脸色终于渐渐平静下来。随着她脸色的平静,不闻和尚的面色这才刚刚泛起一片苍白。——这是遭受精神攻击后的必然反应。 眠风忽然嚎啕大哭,一拜到底,将脸贴着地面,哽咽道:“师公恕罪!师公高我十倍!” 不闻除了脸色苍白,完全看不出刚刚从鬼门关里走了个来回,声音依然沉稳慈和:“眠风,你天赋高绝,是我平生仅见。只可惜……唉……”他面现慈悲之色,几秒之后又回复平静,道:“‘无梦’之境,我无法帮你。既然有无梦之人,答案自然在其身上。但与其外求,不如内求,老僧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 眠风又哭了片刻,这才收声起身。她擦了擦眼泪,再拜了一拜:“谢谢师公!” 不闻微微点头,不再出声。 眠风从身后拿出一个小包,掏出一面小镜子,对着镜子整了整妆容。于是“心理学博士卢娇娇”的样子再次出现。 她收好镜子,从包里拿出一副墨镜戴在脸上,站起身把包挎在肩上,鞠了一躬:“师公再见!” 不闻不答。 她也不在意,推门出来,拉起行李箱往山门外走。 二蛋已经将院子清扫干净,见一个戴着墨镜的时髦女人从禅房出来,他远远地看着不敢上前,等那个女人拖着行李箱出了山门,他连忙放下扫帚,跑到禅房外大喊: “不闻不闻,我来了!我给你打扫了院子!” 不闻从禅房中出来,伸出枯枝般的右手,摸了摸二蛋的脑门,笑呵呵地道:“二蛋来了呀!乖孩子!”他脸上的皱褶因笑容堆积起来,颇具喜感。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的“将军”,围着和尚撒欢。 ——此时的不闻,如果脱去僧袍,和村子里拿着旱烟袋蹲在门口的老汉,没有多大区别。 已经空无一人的禅房中,一个蒲团旁边,躺着一个被遗忘的小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