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有理想的悲催太监
涞水县城,周三里八十五步,高二丈,阔一丈五尺,池深八尺,门四,土垒。北门附近有高台,出行人出发前在此登高望北,祈求平安。 涞水铜矿矿税大使宦官高洁整理下三山帽,眺望北山,北山是涞水冯家山林,冯家封林,虽是隆冬,绵延起伏的北山不时出现苍绿色,据说是大片的古松林。 冷风掠过,高洁精神一振,登高自然要追思,宦官自然追思太监,遥想大明历史画卷,太监自然要在历朝画卷上留下浓重一笔,明初三宝太监堪称太监楷模,指挥上千舰船,数万兵士,在南洋谈笑间灭国捉王,成化年间的汪直,武宗时期的刘瑾,熹宗时期的魏忠贤等等,哪一个不是威风八面,清史留名。 高洁是有理想的宦官,想到前辈傲人风采,身躯禁不住在风中抖动。 “死太监,出发了,抽什么羊角风!麻利点。”几名面色凶恶的冯家打手在高台旁喝骂。 高洁挺拔的身躯顿时萎缩,高洁觉得自己的人生就叫失败,懵懵懂懂小时候被去了势送入皇宫,好吧,天行健君子自强不息,身残志不残的高洁是有理想的,宫中想出头太难了,虽说宦官体制四司,八局,内十二监,二十四个衙门,职位不少,但架不住宦官人多啊。 各衙门的掌印太监不好当,高洁就努力谋求皇宫之外的差事,当军中监军,当税监太监,为了理想,不断贿赂内书堂的宦官,为了识字背了债。 高洁觉得自己的经历就是一部rou丝宦官奋斗史,为还债,,在宫中做“旋匠”,给宫女做仆人,什么脏活累活都干,发的新衣服新铺盖卖了,每月四斗米,精打细算,节省一点卖了。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谋了个管矿职位,虽说贿赂大太监借了二百两高利贷,总能挣回来不是。 高洁兴冲冲到了涞水,现实总是那么残酷,冯家豪强在高洁视察矿区时,制造矿难,砸死了高洁的小跟班宦官,高洁怕了,豪强就是土皇帝啊,拿冯家来说,强取豪夺,草菅人命,坏事做绝,地方官还称其为良心缙绅,小命要紧,自此成了傀儡。 冯家今天不知又要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自己反正是背锅的悲催。 浑浑噩噩跟冯家打手到了易州西石门驿,那驿丞说自己和驿站已经归了李银河百户所,不在朝廷驿站序列,吃了饭得付钱,倒霉催的,冯家管事就是找那百户所麻烦的,果然,打手们绑了驿丞,气势汹汹杀向大泽,畜生啊!吃霸王餐也不让自己上桌。 李银河正在蛤蟆石军营,有旗军来报,冯家管事带着十几个打手气势汹汹来到军营外,大泽原来是冯家水塘,李银河知道,百户所占了大泽,冯家肯定不甘心。 旗军忧心忡忡补充,石门驿张强不肯赊账被对方捆绑,扔在车上,那管事让拿等身银子赎回张强。 娘的,卖佛像那,这是不能善了啦!李银河沉着脸道;“吹哨,召集旗军,装备兵器。” 柳灵雨和冯四海簇拥着李银河走出军营,负责警卫的是刘虎小旗,此时旗军腰挎雁翎刀,左手挽盾,右手拎着三眼铳,排成小阵和冯家打手对峙。远处收工的恩营土匪们,兴冲冲地指指点点,被花荣呵斥闭嘴。 “谁是管事?私掠军士,冲撞军阵,咆哮军营,该当何罪?”李银河大声问道,转眼看到一身宦官装束的高洁,微微一愣,冲高洁摆摆手。 高洁走到一旁,摊开手,冲李银河点点头,表明自己就是打酱油的。 刘虎大声道;“回百户大人,依律当斩!” 李银河咂摸咂摸嘴;“给冯家老爷面子,闹事的打倒,每人五军棍,拿等身粮食来赎!” 冯家管事听了,指着地上白灰线,大声奚落;“真他娘穷鬼,好歹立木板啊!画条白线当营墙啊!” 看着逼近的旗军,管事伸出手嚣张地指着刘虎;“你动动爷试试,爷掉根毛,弄死你全家,诶呀!” 军士是杀人的,打手是斗狠的,刘虎一铁铳将管事伸出的胳膊砸折,其他旗军结阵顶着盾冲撞,抡起铁铳狠砸,打手们人多,可几个照面,全躺在地上打滚哀嚎。 太虎啦!一旁的高洁目瞪口呆,胯下一热,尿了。 旗军扶起车上的张强,解了绑绳,把地上的打手们手脚绑好,脸朝下摆成一排,准备打军棍。 李银河走到吓傻的管事面前,一脚踹倒;“滚回去,天黑前把赎粮送过来,每人一石,精米白面啊! 晚了时辰,捏碎他们的鸟蛋!” 扶着张强,李银河转头对发抖的高洁道;“进屋。” 屋内有张长条木桌,旁边有个铁皮炉子,木桌上有戥秤,戥秤旁边有几包香料,一个小石磨,香料是奢侈品,高洁在宫中见过不少,人家可能在配什么方子。 闻到香料味,高洁的肚子突然响起咕噜声。 “饿啦?” 高洁点点头。 “柳姑娘,一会再弄五香粉,给客人下碗面。” 一碗三合面条,面下窝着一枚鸡蛋,汤面撒着葱花,飘着几滴香油。 高洁眼眶有点湿润,一边吃面一边道;“咱家是铜矿大使高洁,那些打手是冯家的,我是背黑锅的。” “你怎么混得这么惨,刚死的魏公公也算是个人物啊!打得东林党满地找牙,威风八面,你也是宦官,怎么混成背黑锅的?” “冯家当着咱家砸死了宫中伴当,咱家命苦,一直活得悲催,听话,冯家给点税金,不听话,命都没了。 听说陛下要召回宫外宦官,咱家不敢回啊!欠的高利贷翻了个跟头,没有钱给内库,没有钱孝敬大太监,咱家回去指定死,怎么办,咱家现在就是行尸。” 众人面面相觑,这家伙简直就是太监界的耻辱。 李银河想了想道;“本官李银河百户,相遇是缘,天生我材必有用,茅厕里的石头还能给人垫脚,何况一个大活人。 事成天谴,事不成有人患,你看看,做点事多难,就说魏公公,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顷刻间横死,还被鞭尸,你好歹还活着,只是欠点钱而已。 遇到困难,咱得换个角度思考问题,你是矿监,要为内库挣钱,但现在冯家霸道,矿上暂时挣不到钱,咱找找其他路子啊,比如倒点皇家东西买卖,你想想,二十四衙门的大太监不能只靠月例生活吧,总要拿些物资低进高出吧,你总有几个太监朋友吧,本官现在急需粮食,你想想有没有路子呢?” “这样啊!”高洁一口抽干面汤,想了想道;“咱家在宫中做旋匠时,结识了几个管事,有一名去大兴管理皇庄,想来应该有些办法弄点粮食。” “什么是旋匠?”柳灵雨好奇问道。 高洁脸一红,轻声道;“旋匠就是奴婢的奴婢,为宦官宫女跑腿,做脏累活,收些小费。咱家为了还债,在宫中常做。” 李银河赶紧转移话题;“你何时去大兴?出行可方便?” “咱家有印信,去顺天府无碍,涞水暂时不回了,咱家这就去一趟大兴。不知,李百户要买多少粮食?” “多多益善,在下要安置两千多灾民,在夏粮收获前要保证灾民温饱,几千石肯定需要。” “百户大人高义,咱家这就出发,冯家睚眦必报,李百户还需小心!” 李银河点点头;“等等,高洁你可会骑马?” “咱家给御马监做过活,能骑。” 李银河出了屋子,去库房取了些银两,从军营牵了匹马,将缰绳递给出屋的高洁;“骑马去,带着这封信,有事可以到易州南百户所老营寻求帮助,这包裹里有五十两银,一些干粮,年前了,能买到最好,如果不方便,来日方长,安全第一。” 高洁看了李银河一眼,转身回屋,用笔刷刷写了收据,签了名,这才上马离去。 回了屋,柳灵雨问道;“别人对阉人避之唯恐不及,你倒是和善,也不怕他带了银马逃跑,毕竟他说欠了不少债。” 李银河淡淡道;“都是苦中求活的人,我宁愿和真小人合作,也不愿和伪君子共事。 这个高洁很努力,缺的是魄力。你知道识字有多难,他负债,做旋匠也要学习,说明人家有理想有坚韧的品质,吃得苦中苦,百事可做。 以利交友,利尽则散,男人相交,贵在真诚,信任是必须的,你这个妖女不懂!” “切!”柳灵雨撇撇嘴;“小人家,你不是吹牛,什么看穿历史迷雾,这么厉害,送奴家一首千年流传的诗词呗。” “你敢听我可不敢做,还千年流传的诗词,泄露天机,会被雷劈。 千年诗词没有,普通的有,《十里红妆女儿梦》送你,免得你小看本大人,拿纸笔。” 李银河默默思索,提笔疾书;“待我长发及腰,将军归来可好此身君子意逍遥,怎料山河萧萧。天光乍破遇,暮雪白头老。寒剑默听奔雷,长枪独守空壕。醉卧沙场君莫笑,一夜吹彻画角。江南晚来客,红绳结发梢。 待卿长发及腰,我必凯旋回朝。昔日纵马任逍遥,俱是少年英豪。东都霞色好,西湖烟波渺。执枪血战八方,誓守山河多娇。应有得胜归来日,与卿共度良宵。盼携手终老,愿与子同袍。” 柳灵雨脸色微红道;“和塞外情歌相似!” “格式用词灵活,变化极多。 待我长发及腰,少年娶我可好?待你青丝绾正,铺十里红妆可愿?却怕长发及腰,少年倾心他人。待你青丝绾正,笑看君怀她笑颜。” 李银河将纸推给柳灵雨;“朗朗上口,本官才思泉涌,连写几十首不在话下,拿着玩吧。” 柳灵雨眼冒星星,女人天生是文青,妖女也不例外! 李银河走到屋外,冯家打手们在地上哀嚎,李银河招手叫过来刘虎道;“让人通知谢叔,易水湖巡查马军改调到石门铺驿站,巡查州城至石门铺一线,通知老营,加强戒备。” 百废待兴,人手太少啦!除去战死重伤的,李银河手中只有不到六十旗军,恩营安排花荣一小旗,石门铺安排一小旗,蛤蟆石军营常驻一小旗,谢宁带领几名马军往来哨探接应,其余旗军转移难民,从州城转运物资,连兵宪应允的火药都抽不出人手去拉。 现在什么都缺,好在知州支援,石百三带着十名旗军不断从州城仓库装物资,暂时卸在军营空地,大缸,罐子,席子,麻绳,麻皮,木料,煤等等把军营空地堆得满满当当,灾民的安置难度远远高于同等人数军队的动员。 黄玉车队载着一批灾民进了军营,黄玉看见李银河,跳下马车走过来;“大哥,听说狗娘养的冯家搞事情,要不直接宰了这些狗杂碎。”
李银河摇摇头;“肯定不能善了,现在不能出人命,咱们加快灾民安置速度,等灾民青壮接受基本训练再说。 战死旗军头七前,所有灾民都要安置进复社,晚上咱们合议一下。” 旗军军官们吃过晚饭齐聚蛤蟆石军营,李银河看着大家道;“冯家傍晚送来十五石米,拉走了打手们,咱们和冯家已经势同水火。” 冯家是易州顶尖豪强,易州官吏常年拿着人家孝敬,二爷是宣府参将,手中过百家丁,还控制着易州大多数买卖,有钱有势,和易州涞水顶级豪强对抗,压力巨大啊。 “冯家想拿回易水湖,是我们无法妥协的,冯家发家从来都是暴力打击对手,让对手家破人亡,我们要丢掉幻想,把其当做生死敌人。 老营也要做好防御,易水湖复社加快安置灾民,灾民民壮训练成军前我们不能有丝毫放松。 人手紧啊!花荣,看守恩营的小旗可否抽调一部分?” “可以,百户大人,花荣和一名旗军留下,其余的都可抽调。 恩营俘虏能吃饱,有盼头,劳动积极性高,作乱可能性极低。” “好,抽调旗军暂归黄玉指挥,加快迁徙灾民。谢叔,马队留下三名哨探,人手可够?” “没问题,我带着两名哨探就够,其余的都去干活。不用担心,有情况我们可以退守石门铺。” “好,石门铺易守难攻,明日起关门,守卫旗军配备三眼铳,刀盾,有情况固守就行,确保伤员安全。” 金坡巡检司,谢永福在大堂摆席款待自己的手下,二十名弓手和帮闲。 谢永福大马金刀踩着凳子,手执鸡腿,指指点点道;“都吃饱了,巡检司终于开张了,有捣乱的,给我打!” 手下轰然应和。 “我去方便下。”将鸡腿扔在桌上,谢永福哼着小曲走到巡检司后院,月光如水,站在后院能看见远山朦胧的轮廓,有条水道能直通大泽,耳旁传来潺潺水流声。 “这么好的位置,不能让啊,一年收几百两银钱呢,小小百户还真想吞了巡检司这肥rou,不怕撑死啊! 兵宪大人答应了又怎样,巡检司是州事,老子是大使,吏部在案官员,旗军接管不合规矩,小百户再来,老子就动粗了!” “走吧,你们占了人家地方啦!”有声音突然响起,还有淡淡香气袭来。 “谁?”正在喃喃自语方便的谢永福一激灵,大喝道;“谁在装神弄鬼?” “是可怜人啊!好容易清净一段时日,别打扰我们啦!”声音飘忽不定,但能听清楚。 “滚蛋,是人是鬼都跟老子争地盘,惹怒了老子,把你们劈的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谢永福也是军户世家,胆量不小,更何况身上有道长亲制的桃符,佩刀也在香炉之中置放,受了符箓神烟涵养,些许小鬼自然不放在眼中。 “好大的威风,你个胆小鬼,土匪来了,吓得屁滚尿流,土匪被剿灭,又厚着脸皮耍威风啦!” 一个惨白的纸人出现在谢永福面前,面目呆滞,嘴巴不断翕张。 “混蛋!”谢永福一拍腰间,锵啷抽出腰刀,一刀将纸人脑袋劈成两半。 纸人发出撕心裂肺惨嚎,轰地变成燃烧的纸团,纸团烧完了,火焰没有熄灭,反而聚成一只火焰眼睛,眼睛中一会是碧涛,一会变成荒漠,一会变成血红的熔岩。 “挣扎不死是吧!”谢永福一边嘶喊,一边出刀劈砍道;“惹恼大爷,砍你一百刀。” 清晨,山谷中薄雾如烟,偶尔有鸟儿啼叫,更显山谷清幽。 “真的,这样就解决啦!” “那是!本姑娘出马定然手到擒来。”蛤蟆石军营外,柳灵雨眉飞色舞向李银河炫耀;“思易行难,需要借助特定环境,精准掌握施法,破其心神,还少不了本教秘药,很贵的!你得报销。” “不就是兴奋剂嘛!谢永福别嗑药死啦。” “什么兴奋剂啊!是幻灵散,半死而已,谁连续劈刀千八百次,也会脱力的。 呵呵,看他胖胖的,到有股狠劲,不过遇到本姑娘,他乖乖吃瘪。” 谷口巡逻旗军报告,有人来访,柳灵雨冲李银河得意地眨眨眼,回屋去了。 来人是紫荆关坡下把总白德水,面色黧黑,头上绑着毛巾,身上穿着褪色战袄,局促地搓着手;“在下奉参将之命给李百户传个话。” 李银河看着如同老农的坡下把总,自己在柳青柳河面前冒充过白德水,客气道;“参将大人有什么交待?” “参将大人知道李百户剿灭了土匪,紫荆关军士清苦,想让李百户每月给紫荆关送湖鱼千斤,帮衬帮衬。 另外通知,春节以后,过关钱货费用要涨一倍。” “哦!”李银河眼中闪现寒光;“没问题,在下正在安置灾民,这鱼现在没人手捞,春节前定然送去拜帖,请参将大人在州城醉仙楼一会,当面向参将解释,定然让大人满意。” “那就好,我回去禀报参将大人去了。” “走好,不送。” 送走白德水,李银河对柳灵雨道;“姑娘的幻灵散还得借我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