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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缓兵

    临溪村的争地现象在整个金华府并非鲜见,这在其中还算是温和的。如金华府城,以及义乌县一带,已经不仅仅是对峙那么简单,甚至还出现过较大规模的持械斗殴,乃至流血事件。

    而金华当地百姓也完美的发扬了当年打群架惊动戚继光,乃至震惊大明王朝的先例,与下乡征用土地的官吏军官进行着不懈的斗争。

    暂时还值得庆幸的是,由于陈文麾下这支浙江明军主要也是由金华府籍贯的人士组成,双方很多人还能攀亲带故,斗殴的程度也远不如当年的那次激烈,再加上占据优势的明军一方在军令下保持了必要的克制,以及眼下还是刚刚开始。诸多原因之下,暂时没出什么人命官司,至于以后,便不好说了。

    而另一方面,由于没有做过亲民官,曹从龙花费了半个月的时间才勉强理清了金华府的民政。而随着这一进程,以及争地事件的频发,金华府的一系列新政立刻映入了他的眼帘。

    “皇明两百余载并无此例,贵爵这是在擅改祖制。为朝廷权威,亦是为贵爵身后事着想,此事必不可为,当立刻取消!”

    曹从龙所说的擅改祖制并非是借款,而是改良版的卫所制度。借款在曹从龙看来不过是陈文勾结孙钰在进行敛财,本就没有还款的可能,甚至可以说不还的话没准还是好事。但是改良版的卫所制度却势必会导致皇明户籍分类制度的崩溃,无论在公,还是在私他都无法容忍。

    “当年张江陵何等权柄,身死不过数日便被抄家,并削尽其宫秩,迫夺生前所赐玺书、四代诰命,以罪状示天下,就连家人也未能幸免于难。况且,那张江陵还是文官,贵爵乃是武将,手握兵权更为人所忌惮,若不及时改弦更张,只怕连复官复荫的那一日都未有可能。”

    “况且,贵爵建立卫所,便是要征用荒地,眼下争地之事沸沸扬扬,内里不安如何出兵光复旧地?”

    自古变法,势必将触及到既得利益集团,是故变法改制即便成功,主持者也鲜有能够全身而退的,而明朝的张居正改革便是个例子。

    曹从龙这番为他着想的话语让陈文颇为感怀,其人所言他也并非不知,只是眼下大明的祖制已经不足以支撑王朝中兴。

    至少在陈文看来,想要翻盘,首先便是改革,从在大兰山上他训练那支最初的南塘营开始,便在极力避免封建军队那些陋习将那支新军的苗子带坏。而事实也证明了,在通过近现代军事制度训练出来的半封建军队也不是普通封建军队能够抗衡的,两者在军心、士气、纪律、信仰等方面上相差良多。

    而现在,通过改良卫所制度,他便可以进一步强化军队,并且使军队开始向更新的形态转变,继续把军事近代化的进程走下去。可若是如曹从龙之言改弦更张,那么不光进程将被遏制,他此前所做的一切也将逐渐在质疑的浪潮中化为乌有。

    况且,最近闹得沸沸扬扬的事情却也不止是征用荒地那么简单,征虏大借款便未火过,而善后大借款中其他产业到还好,毕竟那些都是可以直接赚到银子的,早一步收回还能强占更多的市场份额,金华府的一些商贾在看到商机的情况下表现得很是急切,同时也直接或是间接的带动、逼迫了一些士绅。

    至于出现问题的还是田土这方面,这个问题现在和征用荒地已经彻底交织在一起,很难将其理清,背后是些什么人在作祟陈文也能猜到个大概。而且,前几日还出现了另一个让他始料未及的问题——逃奴。

    事情的起因乃是东阳县驻军大营的一个新近成为战兵的汉子,他家的田土也在善后大借款的范围之内,他的父母手中没有银钱,便向当地的一户缙绅借了银子,那缙绅欺他父母不识字,便串通了相关人等欺瞒了高利贷的借据。而当他拿到战兵资格返家后才发现此事,便上门去闹,结果反而被那缙绅蓄养的豪猾之徒教训了一顿。

    这还不是重点,重点在于此人回营后将事情一说,同队的袍泽尽皆愤慨不已,便趁着休息的时候找那缙绅理论,要讨个说法。谁知道在那缙绅家会客的一人惊异的发现来的士卒当中有一个是去年失踪的家奴,这件事情便闹将了起来。甚至此后的多日,不断有各地的驻军报告有缙绅富户拿着卖身契指名道姓的要求军队将他们各自的逃奴进行归还。

    蓄奴,在明朝的中国社会乃是极为正常的,其实早在宋时蓄奴的现象就已经开始被遏制,甚至为人所厌弃,但是宋亡之后,暴元自身的游牧民族统治结构将这一恶俗重新灌注于华夏,而明便受到了这方面的不良影响。

    明朝末年,北方的流民、流寇风起云涌导致了大明王朝在北方统治的崩溃,而南方虽说是要安泰许多,但也并非全无民乱现象发生。

    陈文以前在论坛上看到过,诸如苏州乌龙会、常州削鼻班、吴登科曾经参加过的许都之乱、以及大抵是和元末“天完国”一个思路写就的“天萌国”起义等诸多明末江南变乱中多有佃农、家奴、菜佣之类的贫苦人士,他们由于阶级压迫过甚愤而起兵造反,只为改变暗无天日的社会地位。甚至包括眼下太湖一带最大规模的抗清武装——赤脚张三率领的太湖白头军也是在抗清的同时打击官僚地主阶级而闻名于世的。

    回到当下,第一个闹出此事的大户陈文倒是还有些印象,便是他进攻东阳县时曾经以“座山雕”的身份诱使其家向清军求援的横店镇冯家,而那个逃奴据说原来叫做冯七,恢复本姓后则改叫做张益达,曾经参加过孝顺镇之战,眼下是东阳县驻军的一个火器队战兵。

    其实据陈文所知,类似的情况可能远比爆发出来的还要多,至少在他的印象中,当年在大兰山上便追随他的将士中便很有一些逃奴出身的人物,只不过这些人只要还没有阵亡的便已经成了军官,有着朝廷的官职在身,量那些缙绅富户也不敢拿旧事出来闹。

    “贵爵爱兵如子,这些本官都是知道的,可那些逃奴尽皆有卖身契在身,为他人私产,贵爵包庇逃奴只会让金华百姓寒心。”

    “寒心?抚军此言差矣,寒心的只是士绅富户,普通百姓人家谁家中还会蓄奴来着。况且,以人为畜本就是恶习,宋时就已废止,我皇明由此事皆是蒙元旧制残余而来。至少本帅开蒙之时,可没见过圣人教导我们蓄奴,反倒是对鲁国为赎买在他国为奴的国人买单之事赞颂不已。”

    读圣贤书多年,陈文口中的那个春秋故事他又怎会不知。只是被陈文一阵抢白,曹从龙心头颇为不悦,这个武将伶牙俐齿,巧舌如簧,头脑远比普通武将要复杂得多,见识更是广博,便是鲁监国朝内部的一些文官和他相比也大有不及,绝非那么容易说服的。

    “临海伯,自古君与士大夫共天下,非与百姓共天下也。只要得到缙绅富户的支持,那些百姓便会支持王师,可若是失了缙绅富户的人心,便是千难万难了。”

    在曹从龙看来,陈文已是勋贵的身份,勉强可以和士大夫划等号。而且他也相信,陈文能够明白其中的道理,毕竟缙绅富户拥有生产资料上的绝对优势,话语权也掌控在他们手中,能够获得他们的支持才有机会中兴大明。

    只不过,这一套理论在陈文眼里却如同狗屁一般,不仅仅在于他现代人的身份,见识过后世那个将贫民百姓组织起来爆发了惊人力量的共和国。更重要的是,曹从龙所谓争取支持的方式分明是在损害他的利益。

    将那些逃奴出身的士卒交给士绅就一定会导致军心大失,毕竟谁也不愿意跟着一个怂包大帅去干这份提着脑袋的勾当。而军心一失,眼下的大好局面便不复存在,而他最好的下场也只能是作为文官的附庸存在,那么一切便势必会彻底打回原形。

    一旦想到这里,曹从龙此前所说的一切便不再是刚刚的味道,回想着从封拜开始的一系列交往,陈文眼中的曹从龙的形象便是那试图将他这只脱离了文官集团掌控的“猛虎”重新关进囚笼的钳子,而曹从龙那些看似为他着想的话语也如同钳子上挂着的烂rou一般,只让他感到恶心。

    曹从龙此来并非没有这等意图,毕竟在他们眼里陈文此前还是王翊、王江两任文官监军的从署武将,而非天台山时期的合伙人身份。将陈文掌控在他们手中,便可以对抗以定西侯张名振为首的勋臣势力。这样不仅可以使鲁监国集团摆脱眼下的困境,也能够让文官集团重新获得主导地位,可谓是一举两得的好事。

    奈何,陈文曾经生活在的那个信息大爆炸的年代,人心的复杂早已是普及开来的学问。若是像内阁大学士沈宸荃那等久经宦海之人还很有可能瞒过陈文,但像曹从龙这等既没有做过亲民官,也没有在官场上摔打多年,若不是眼下这个时局他在这个年纪和资历便获得如此高位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人物,则远没有他们想的那么容易了。

    毕竟这官位易得,能力却没并非随着官职的增长而增长,一些只言片语的不妥便将他此前的一切努力彻底付之东流。

    只不过,眼下陈文并不打算把关系闹得太僵,明军文武不和最终受益的还是满清,心里有着防备即可,面上总要设法敷衍着,防止将矛盾激化得太过。

    “抚军有何良策?”

    没有看到陈文眼中闪过的那一丝戒备,曹从龙听到陈文如是说,便继续本着牺牲陈文的利益为鲁监国争取士心的本意开口说道:“不若如此,由本官出头说服那些苦主,有军功者给些银钱补偿,没有军功的发回,贵爵以为如何?”

    看似是个妥协的好办法,但是根本没变,陈文也不打算吞下这个有毒的苹果。于是乎,只见他摇了摇头,继而对曹从龙说道:“抚军,入我营中,便是我麾下之兵,若是连自家的兵将都保护不了,凭什么让他们效死沙场?”

    “本帅知道,抚军此来无非是策动本帅领大军进攻台州。那么我有一言,还望抚军斟酌一二。”

    陈文突然从逃奴一事跳到了他此行的目的,这让曹从龙感到颇为不适应,但是既然提及此事,他也想听听陈文的打算,毕竟初见之时提及此事时乃是个不了了之的结局,双方也未能进行有效的商谈。

    “愿闻其详。”

    “本帅此前说过,金华一地受到杭州、衢州鞑子的两面夹攻,很难在这样的情况下东进台州。”

    见曹从龙脸色一沉,陈文心中冷笑,面上却依旧如常。“不过既然抚军提及监国殿下处境,本帅身为人臣也不能置之不理。不如这样,本帅打算过两个月待军队训练完毕便出征衢州,在解除衢州方向的威胁后再东进台州,如何?”

    “这……”

    突如其来的好消息直接把曹从龙弄了个措手不及,眼下他还不知道鲁监国的处境比起之前糟糕更甚,在郑成功的排挤之下,鲁监国麾下众将人心已然不保,开始纷纷投入郑成功的怀抱。若非还有曹从龙说服陈文进攻台州一事撑着,只怕就连鲁监国也已经开始考虑去监国号的事情了。

    只是远在千里之外,这些他也只能有个大致的预测,而且郑彩曾经奉鲁监国为正统的事情也影响到了他评估郑家态度可能存在的结果,若是过几个月真的可以出兵也未尝不可。

    只是未待曹从龙出言讨价还价,陈文却率先开口说道:“抚军先别急着决定,本帅还有两个条件,请听完再做思量。”

    条件?

    闻言,曹从龙心头的怒意更甚。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这个武夫张口便是条件,连最起码的三纲五常都毫不顾忌,可谓寡廉鲜耻到了一定程度。可若是叫他直言抨击陈文,曹从龙暂时却也不会,毕竟陈文拥有便宜行事的权利,军权在手自然拥有主动权,而他也只得隐忍着怒意示意陈文说下去。

    “第一,借款、卫所、逃奴诸事如旧,请抚军代为安抚士绅百姓……”

    这个条件并不困难,以巡抚的官职安抚地方乃是他的职责,而陈文的意图也很简单,便是不愿继续和这些士绅耗下去,安心训练军队收复失地,这个条件曹从龙力所能及,自然不在话下。

    见曹从龙点头应允,陈文便说出了下一个条件。“第二,攻陷台州后,本帅可以给定西侯及其部下一些粮秣,让他们进攻他地,而其余各将则统一听从本帅将令,接受改编。说句大言不惭的,本帅从军不到两年,斩首的数量恐怕比众将加一起都多,军务上由本帅全权处置才有可能光复两京。否则,还不如本帅领军独走,省得有人在背后捅刀子,如四明山时那般。”

    陈文一言既出,直接让曹从龙的大脑宕机了片刻。待他重新反应过来,心头的怒火爆棚,在他眼里,陈文分明就是想要做郑芝龙那样权臣,到那时岂不是前门驱狼后门入虎。然而,想起陈文此前的那句让定西侯独走的话语,却又将他从暴走的边缘拉回来一点。

    “敢为贵爵,是不打算让定西侯登岸?”

    “正是。”

    “为何如此?”

    知道曹从龙必有此一问,陈文便直言不讳的说道:“抚军能保证定西侯不会像暗杀肃虏伯和平西伯那般暗杀本帅吗?”

    在后世,张名振乃是抗击满清民族压迫的民族英雄,但是在当下这个时代,此人先后袭杀了黄斌卿和王朝先,却并不是一个值得信任的盟友。毕竟殷鉴不远,就在夏后之世。唯恐为其所害乃是人之常情,得到这个答案,曹从龙登时便信了陈文此前的话语个七八分。

    在他眼里,陈文此前在四明山被山中众将排挤,不仅是信不过鲁监国麾下的众将,更是想要取代张名振成为鲁监国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只有这样才能安心收复失地,在大明中兴后获得政治版图中最为重要的一块。

    按道理来说,如此苛刻的条件曹从龙是绝不能应允下来的,他没有这样的权利不说,而且那样的结果便会为文官集团制造出一个更加难缠的对手。但是眼下情势所迫,还须得让陈文领军攻陷台州。至于拿下台州之后,在鲁监国、文官集团以及勋贵们的必然抵制下,陈文能够如愿才是怪事。

    各自心怀鬼胎的二人很快便敲定了其中的细节,曹从龙唯恐陈文不信,便表示需要得到鲁监国应允方可。而陈文则投桃报李的表示若是能够成事,他便会上书鲁监国保举曹从龙入阁,以便日后更好的进行配合,文武齐心携手完成大明中兴的伟业。

    待曹从龙当着陈文的面写下奏章,二人便开始共商军务,陈文对于计划中进攻衢州的路线直言不讳,而曹从龙则表示从明日起便开始分批加运粮草,以防止清军探知明军出征的具体时间。

    直到第二天早上,秉烛夜话至深夜才休息的二人在第一缕晨光的照射下依依惜别。奏章的事情,曹从龙已经做好了万全的计算,到时自然有办法让陈文吞下这个哑巴亏。而此刻,看着曹从龙赶回府城渐渐远去的背影,陈文满脸的冰寒,只见他唤来了张俊,出言吩咐。

    “派人暗中盯住了这厮,把他此后两个月接触过谁,做了什么事情,说了什么话通通记录下来。”

    若有意外,这些东西便会派上用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