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猫鼠
数日后,依仗着浙江明军军工司工坊自有的原料、工匠基础,招工也颇为顺利,经过了不到十天的准备就完成了第一刊的准备工作,并且赶在提刑司定名为张益达谋杀冯敬时案,坊间传为老兵仇杀案的热度刚刚开始下降之时开始了发行工作。 并非是后世的日报、晚报,每天都要发行一刊,初次的定例是一个月一刊,如有特殊情况则发行特刊。 邸报本就是民间获取朝廷政令的一大不可或缺的途径,再加上此前已经写过了两份对于满清科举考试文章点评而在浙东名声大噪的吕留良宣布任职的首任主编,点评文章日后也会在上独家刊登。以至于,这一份邸报尚未发行在民间就已经颇受期待了。 明时,于识字率上南方总要优于北方,与金、元的屠戮有关,与南方、北地的经济水平差异更是关系不小。而在南方,江浙的平均水平最高,其精华地区的城市里的小市民或多或少都能认识些字,即便是如金华府的东阳县,这样一个在经济上与发达二字根本挂不上勾的小县城里,认识字的百姓也为数不少。 教化,一向是古代中国官员的考评成绩之一,眼看着县衙对过的如泉馆,临时发行点前那已经不知道甩到哪里去了的长队,本地知县大老爷决定在自己的政绩上画上nongnong一笔,便是县学的几个学官也是眉开眼笑。只可惜,对于这样的盛况,也不是所有人都会感到开心。 “一群泥腿子,看得懂邸报又有什么用,这朝政还轮得到他们说话?” 数日前,在那间名为“竹”的雅间里,与那山羊胡子的枯瘦小老头于私下里点评宣教司衙门和陈文与周岳颖之间的那点事儿的那个胖大儒生,此间正一脸不耐烦的排在队列中,擦了香粉的手绢一个劲儿的往脸上抹,却还是满头满脸的油汗,与那些香粉越是和就越是腻乎。 “老爷说的是,谁知道他们是自己看,还是替别人卖,没准还是买到手转卖的呢。”胖大儒生身旁,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厮同样是一脸的不忿。“要不还是小人在这排着吧,您去喝点茶,乘乘凉。” “平日里真没白疼你,知道疼呵老爷我,等回了家有你的好处。”说着,那胖大儒生在那小厮的小手上摸了一把,随即便离开了队列,往远处的那间小茶肆走去。 “万世兄。” “赵贤弟。” 进了茶肆,胖大儒生正好看见一个住在方前镇那边,因而平日里少了些往来的故旧也正在此间等候,便干脆坐在了一处。 “世兄若是想看这邸报,派人来买即可,便是让人知会小弟一声也是好,何苦大老远的亲来此间。” “不瞒你说,若是寻常邸报,也就罢了。这份的主编乃是那点评科举文章的吕生,其文章中解析考题,于我等科考实有裨益。便是愚兄,对其中讲解夷夏之防的段落,也深以为意。如今点评文章只在邸报刊登,自然是心痒难耐,正好借此来会会故旧,点评时政一二,亦是一桩美事。” “世兄所言甚是。” 二人坐在一桌,一边攀谈,一边等候自家的下人把邸报送来。其间,自然也少不了张益达谋杀冯敬时一案,这本就是那胖大儒生的得意之作,赶在了一个恰到好处的时间将其揭了出来,自觉着也是做得滴水不漏,难免要与熟识吹嘘一二。不过,此事终究是在与如今此间可谓是权势滔天的陈文作梗,明言还是算了,倒是话里话外的却还是免不了要凸显了一些自家在里面的作用,顺便讥讽一下六族的暮气。 岂料,听闻此言,那远来的儒生先是一愣,随即便面露惶急之色,继而咬了咬牙,才向他说道:“愚兄最近在家中,倒是甚喜欧阳文忠公的和司马文正公的,其中关于残唐五代的文章,窃以为贤弟可以品读一二。” 说罢,那儒生正赶上自家的下人捧着邸报而来,连忙向那胖大儒生拱手示意,几乎是逃一般的沿着大道向城门处离去。甚至,就连品评的事情,已经在何处约了哪位有些名气的儒生或是故旧都抛之于脑后,仿佛这城里有吃人的妖怪一般。 胖大儒生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切的发生,直到那小厮将邸报送来,他才收了心思,将精神用在这份邸报的上面。 这份不同于以往,用的乃是几张较大的纸张,没有装订,只是对折了而已。胖大儒生对于这份邸报的兴趣首先也还是点评的文章,只是一眼看去,却还是坊间流传的旧点评,主编吕留良也在末尾表示了前两期会把原本的进行修改后刊登,他才没了继续看下去的心思,打算回到家拿来抄写的文稿对比着赏阅。 点评看过了,剩下的内容里,胖大儒生倒是打算在里面找找有没有关于张益达谋杀案的文字。只可惜,翻来翻去却还都是那些政令的下达和解释。待到他有些烦了,准备收了邸报回家之时,恰巧扫过了一行文。呆立了片刻,连忙向上次聚会的那处酒肆跑去。 没过多一会儿,那胖大的儒生便赶到了酒肆,问过了掌柜的便径直的走向那“竹”字雅间。 “哐”的一声,“竹”字雅间的房门便被那胖大儒生推开,整个人也瞬间就挤了进来,一时间都很难分清楚这门到底是被推开的,还是被撞开的。 “贤弟,怎么了这是?” 原本约好了晚上在此点评邸报的,胖大儒生新纳了一房小妾,红袖添香、素手研磨,这几日正是如胶似漆的时候,才没有在午间与他们相约。岂料这家伙不光是来了,而且还是一副惶急的模样,登时便让在场众人中最不起眼的那个山羊胡子心头咯噔一声响起。 “看看这个!” 胖大儒生气还没有喘匀,怒气便已经发散了出来。其中一个儒生拿起了邸报,与其他人凑在一起翻看,直看到那胖大儒生刚刚在茶肆里看到的那一段行文,儒生的手不由得一抖,整张邸报也掉落了下来,正盖在那一桌子小菜之上。 而落在众人眼中最为扎眼的那一段,开头分明写着:“严加惩办报考及考取虏廷功名之叛逆,绝不让这等心无华夷大防的圣教败类继续为虏廷张目!” 全篇的白话文,仿佛是唯恐读不懂之乎者也的升斗小民看不清楚其中的那一片鲜血淋漓似的。 ……………… 张益达谋杀冯敬时一案,起因是冯家利用张益达祖父不识字,骗其签了远高于承诺利息的高利贷,导致张家被迫卖身为奴。最近的两年之间,杀人犯张益达投军恢复了姓氏,而被害人冯敬时则由于参与曹从龙之乱中的组建团练一事,情节严重,已经被宣判了死刑,抄没家产,妻女没入教坊司为奴,可谓是颠倒了彼此的处境。 事发当日,作为抓捕人员,张益达由于曾为冯家家奴,知晓书房中的密室所在,在那里私自杀死了冯敬时,并关闭了密室,以掩盖证据。谋杀二字,公报私仇一事,皆在罪名之中。而他还是军身,当以军法判处,斩其首,以震慑其他士卒。 伴随着谋杀案的告破和宣判,东阳县提刑司衙门之内,涉及参与调查、逮捕和审讯的提刑官、吏员及衙役尽皆被下狱,罪名很是简单,只有越权这两个字。 原以为这事情就这么过去了,军方出于理亏,在这场看不见刀枪剑戟的厮杀中落了下风。岂料张益达案刚刚结束,伴随着第一刊的中写就的政令,针对金衢严处台温这六个府参与及考取了满清功名的读书人的抓捕就已经紧锣密鼓的敲响了。 县城临近东门的一个小巷子口,此刻已是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其中有几个穿着常服的,正是昨日中午看一份邸报都能看呆了的那几个儒生。 “查,案犯罗宏铭,于永历五年参与杭州虏廷乡试,得中举人。年末,王师收复金华,其人不思己过,不知报效朝廷,无视华夷大防,犹自与虏廷官员李之芳、朱之锡交通,出卖金华府,尤其是东阳县之虚实。今奉安远侯府、金华府提刑司、金华府府学、东阳县提刑司令,豁夺其崇祯十五年生员功名,抓捕其人。如有其他涉案实据,可送至东阳县提刑司衙门,举报有赏。” 宣读罢了,提刑司的一个吏员带着一众衙役便押着那已经套上了枷锁的儒生以及家中的数十口人越众而出,最后的两个衙役抄着水火棍将封条贴好,尾随着押解队伍离去。 “亏那厮的名字里还有个文字,有辱斯文,真是有辱斯文!” 那几个儒生回到雅间,却已经是如丧考妣一般。一个个面色死灰,好半天还是那胖大的儒生说出了句话,才打破了此间的死寂。 “斯文?如今两国交战,莫说那姓罗的大伙都知道是与朱之锡有旧,去年还暗示过我等他还在与那厮交通。便是没有这等事,考了一个鞑子朝廷的功名,那就是准备去给鞑子做事,任谁也说不出那位侯爷办了他有错,顶多就是个用法过严。” “现在,那姓罗的唯一能够指望上的,就是他此番回来乃是为了服丧,占着一个孝字能博取些同情,行刑时能有个痛快的。”说罢,山羊胡子便叹了口气。可也就在这时,众人中,一个声音却还是颤颤巍巍的传了出来。 “要不,要不咱们纠集些读书人去哭庙吧。” 哭庙,乃是江浙读书人遇到不合己意时最管用的手段,借哭孔庙来博取世人同情,以达成自身目的,甚至是借此驱逐地方官,在明末都是极为常见的。奈何此番听到这话,那山羊胡子却立刻就转过了身子,狠狠的瞪了那个说话的儒生一眼。 “哭,你告诉我你为谁哭,为那些不要祖宗的败类哭,你就不怕被牵扯上吗?!” 一句话,伴随着唾沫星子喷了那个提议的儒生一脸,可是任那个儒生,还是在座的其他人,却没人有丝毫的动静,反倒是呆呆的看着这个平日里不甚起眼的同伴,渴望着能够从那副一向被他们私底下讥笑为猥琐的尊容中得到解开此局的答案。 “当初我就告诉过你等,现在是乱世,为了争几个佃户,平白去惹那武夫干甚。昨天我算是彻底想明白了,这东阳六族为什么躲得远远的。东眷韦和托塘张都是从残唐五代时过来的,尤其是托塘张家,他们太见识过那些武人的做派了。便是其他四族,也都经历过王朝更迭,对于这乱世中风向的敏感程度根本不是咱们能够比得了的。” 山羊胡子喋喋不休的埋怨着同伴,他当时确实是劝过,但是家里原本的佃户改租了本村佃租更低的那家军户,又愣是被这些同伴劝了过来。只是他这一声声的抱怨听在众人的耳中,却更是加大了他们心中的恐惧。 “大伙已经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了,你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不行咱们就把事情闹大了,我听说,好像处州总兵吴登科当初就是杀了人才跟着许都造反的,找人证,把事情扒出来,看他如何处置。” “扒你祖坟!” 瘦小枯干的山羊胡子竟然一把就将那胖大的儒生推倒在地,他是举人,那个胖大的儒生也是举人,但他是考了半辈子才勉强混到个举人的功名,当时成绩也是倒数第一的,而那个胖大的儒生乡试颇为顺遂,当时的成绩也是名列前茅,所以在人前一向是倨傲非常。只不过,他从来没有想到过,原来科举的成绩好坏,不仅仅跟学问的水平没有太直接的关系,甚至就连智商都能代表。 “动吴登科,你想死,别拉上大伙!” 年深日久,那户人家也早已不知了去向,即便是还没有在这乱世当中绝户,如今吴登科的身份地位,只怕那户人家也早已离开了此间,就算是在这里也断然不敢出来指证。况且,那事情发生之时乃是许都之乱的当口,整个金华府都乱成了一团,深夜里,杀人案没有物证,人证也年深日久缺乏可信度,提刑官都未必会真的相信。 甚至就算是真的,吴登科如今是朝廷记录在案的总兵官,陈文的心腹爱将。从军前为报父母大仇杀死一个小吏,陈文一纸奏疏上去,便是皇上也会下诏免其罪,以拉拢陈文这个实力派。到最后,陈文和吴登科没怎么样,反倒是他们这些极力给陈文找不痛快的会成为整个浙江明军的公敌,其结果可想而知。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该怎么办。”胖大的儒生自暴自弃的坐在了地上,也不起来,仿佛支撑他双腿直立的力量已经被那山羊胡子推没了。 “不行,咱们逃吧。” “是啊,此处不安全,咱们就去别的地方,我那姻亲在绍兴还有田宅,总能避开这一时的。” “……” 众人叽叽喳喳的说了起来,仿佛能从中得到解脱一般,可是没过去片刻,只听那胖大的儒生喃喃说道:“你们想跑,只怕也得问问洪承畴和他手下的绿营兵,他们已经把邻近金衢严处台温这六府二十里的百姓都杀光了,你们过去正好再给他们送点击杀细作的功劳。” 此话一旦说出,在场的众人无不哑口无言,甚至还有个别的开始低声哭泣了起来。自始至终,他们谁也不提他们没有考取满清功名的事情,因为他们很清楚他们得罪陈文的地方到底在哪,有此一事,便是他们真的如白莲花一般只怕也会被扒出些罪名出来。况且他们这些士绅在乡间惯常作威作福,哪一个屁股也洗不干净,罪名都是送到陈文案前的。 而现在,陈文更是在用类似于他们此前的手法来重新将风向压回去,以抵消掉处死张益达所造成的不良影响。双方实力悬殊已极,即便如此,陈文却还是稳稳的占据着道德的制高点,用那些参与满清科举考试的儒生来立威,让他们以及他们背后的整个本地儒家士人阶级知道知道,这片土地上,到底是谁说了算。 良久之后,那山羊胡子率先站了起来,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服,大步向房门走去。 “你去哪里?” 回头看过了那个胖大儒生,又看了看此间的其他人,山羊胡子叹了口气,继而说道:“我去府城,出仕,进那文官训练班。只要能保全家族,别说是拜孙知府、周主事他们为师了,就算是认他们作义父我也干了!” “我是个举人,跟孙知府也不差些什么,他们应该会要我效力的。但愿,现在还不算太迟。”说罢,山羊胡子推开房门,扬长而去,只留下一众人依旧呆呆的坐在那里,良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