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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回天

    飞机降落的时候,宋子文将沉睡良久的顾维钧唤醒。此刻,历时七天、途径一万两千公里的艰难旅程终于结束,两人平安的从纽约抵达京城南苑机场。相比于年青六岁的宋子文,顾维钧醒来的时候却浑身酸痛疲惫、咳嗽鼻涕不断。

    他素来是从从容容,从没有像这次这么马不停蹄——先是从华盛顿连夜飞到纽约,而后乘坐高速邮轮横渡大西洋抵达英国利物浦,飞往伦敦小歇一晚后,第二天清晨便上了专机直飞北京。飞机不比邮轮舒适,气流引起的颠簸更让人难以忍受,而且高空飞行温度极低,巴格达降落时当地天气又炎热,如此骤寒骤暖,他当即得了感冒。

    只是,这么紧急回国实在是迫不得已。当翁文灏收到他于华盛顿发去的电报,告之美国政府最终决定不与中国签订新海军裁军条约时,他便收到了北京要他和宋子文两人紧急返京的紧急训令。显然,留守京城的蒋廷黻在外交事务上并不得翁文灏的信任,他需要这个自上任以来就一直在华盛顿负责谈判的外交大臣马上回京商谈应对之策——前日,华历六月廿三,耶稣历7月30日、周五下午四时,国际联盟最终公开了马绍尔日美冲突的调查报告书。

    “请问顾大人对国际联盟此次报告有何看法?”

    “请问顾大人,马绍尔报告公开是否意味着日美即将开战?”

    “请问顾大人,日美开战我国将如何自处,是否将严守局外中立……”

    两人还未下飞机,一干消息灵通的记者就把舱门堵上,顾维钧不但咳嗽,身体也疲倦的没精神说话,同行的宋子文只好越俎代庖,婉言将这些记者劝散,待坐上机场内总理府派来的迎接专车后,两人才算松了口气。

    “北海兄居然亲来?!”看到加长公务车里面坐着的是总理秘书吴景超,顾维钧和宋子文吓了一跳,难怪刚才这车车门紧闭,原来是吴景超在内。

    宋子文和顾维钧都比吴景超年长,听两人称呼自己为兄,吴景超忙说不敢当,他道:“两位实在是幸苦了。刚才小弟我本想上机迎接,可那帮记者在我真不好出面,不然我这张脸一上报,那全天下都知道总理着急了。”

    咳嗽了两声,顾维钧忍者头晕和不适强笑道:“北海哪里的话。你能考虑得这么周到,那是总理没看错人。咳咳…咳咳咳……”他这一句刚刚说完,又咳上了。

    “少川兄感冒了。”宋子文用英文说道——两天时间忽然从欧美回到北京,他还不习惯说国语,况且他熟悉英语胜过国语,说英语才是家常便饭。

    “这怎么是好……”吴景超手背在顾维钧额头上量了一下,确实感觉有些烫,他有些急切的道:“少川兄可千万不能病倒啊。这几日国际形势大变,总理要你们回来,就是想知道对美交涉的细节,再就是想问如今这形势我们到底该如何应对。”

    “马绍尔的报告书出来了吗?”顾维钧只是强笑,宋子文却问那份报告书,报告书公布后,他们在巴格达并未看到原始文件。

    “出来了。”吴景超点头,他来之前就把报告整理好了,全是英文版。他一边递给两人一边道:“国际联盟也是煞费苦心啊,他们给出的方案是将马绍尔群岛交给国际联盟维护部队驻守三年,期间美国政府仍可以继续在岛上调查女飞行员的下落,但三年之后如果还找不到线索,那马绍尔群岛就将交还给日本政府。

    这基本上还是把事情往后拖。”吴景超对此评论道。“不过为了稳住日本,报告书认真分析美日冲突详细经过后,仲裁法庭的十五名法官有十三名判定美国海军陆战队强行登陆马绍尔群岛违法国际公法,所以报告书要求华盛顿向日本政府正式道歉并赔偿日方实际损失。对这份报告书,国际联盟大会以七十九票赞成、英国一票反对,通过了国联委员会关于接受报告书的决议。”

    “咳咳…,华盛顿是不会……咳咳……”顾维钧想说出了自己的判断,但他没说完就咳嗽不止,待喝了一口热茶,缓了缓气后他才低声道:“华盛顿是不会理会这份报告的。美国舆论普遍认为因为中日两国曾答应保证法国和欧洲各国的安全,因此声称这份报告写满了虚伪和功利,每一页都是老欧洲狡诈和腐朽的味道。特别是此时国联秘书长艾文诺先生是法国人,法国和我们以及日本的关系非常融洽,且此前他就表示过美日大战将会引起世界大战…”

    “这么说……”吴景超说话的时候又看向宋子文,见他也点头,心便一直往下沉,他道:“这么说美国政府不会向日本政府道歉……”

    “也不是撤出马绍尔。”顾维钧接着补充,他再想说什么时,话到嘴边又强自忍了下来,他道:“事情千头万绪,要花上一些时间才能说清楚,就不知道总理什么时间能见我们?”

    “总理现在就在等你们。”吴景超不愧是做秘书的,刚才阴沉的脸此时又微笑起来。“我们将直接前往文华殿。”

    听闻吴景超说总理已经在等,顾维钧放心点点头,他道,“那我就失礼先睡一会。”

    “少川兄请便。”吴景超答道,他随后打开隔窗对前面的司机说了几句什么。

    汽车缓缓的从永定门入城,进紫禁城的时候并未停车,而是直接开进到紫禁城内。顾维钧醒来看见文华殿眉头不由再紧锁几分,看来总理确实是着急了。果然,他一入殿还未行礼,翁文灏就向他和宋子文急问详情。

    整整一年未见,翁文灏真是消瘦了,官袍穿在他身上空空如也,脸色也异常发苦,眉头还是老样子,左边那道高吊着,样子极为严肃。车上那杯浓茶和小歇给了顾维钧说话的力气,他朗声道:“总理,美日之战恐怕是难以避免了。”

    “嗯。”早就有此猜测的翁文灏低低应了一声,然后示意顾维钧接着往下说。

    “另外华盛顿认为,我们虽然退出了东亚同盟,但实际上和日本在经济、工业、军事上仍是一体的,即便宣布局外中日,我们也不能保证石油、钢铁、粮食这种军事物资流入日本,所以他们最终认为无法和我们签订新的海军裁军条约。”顾维钧道。“除非……”

    看着顾维钧开开合合的嘴,翁文灏的心只往下沉,但那一句‘除非’像一根稻草一样被他紧紧抓住。“除非什么?”感觉自己显得太过急切,翁文灏笑了一下,而后再道:“少川,你是外交部长,你的看法非常重要。你就说吧,我们应该怎么做,才能避免战争?”

    “是,总理。”顾维钧这几天也在想如何避免战争的问题,只是他离开华盛顿太急,并未与那些知情者交谈,所以此时说的仅仅是自己的猜测。

    “美日如果开战,考虑到日本是个岛国,所以美国应该不希望我们对其输入与军事有关的商品,也不愿意我们购买他们的商品,”或许是感觉这样说还不准确,顾维钧停顿一下才道:“换句话说,就是需要我们彻底断绝和日本的一切经贸来往,甚至是两国断交。第二个便是亚元,美国舆论认为,亚元是将中日朝三国紧密联系在一起的重要锁链,退出东亚同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要废除亚元。”

    “第三个是什么?”顾维钧说完之后停顿,翁文灏则追问第三条。

    “第三就是政府要收回关外贵族的封地,因为美国舆论认为关外独立于北京政府管辖的那些地区会暗中资助日本,特别是满洲地区。”顾维钧道。“第四就是要断绝与朝鲜、汨罗、波斯、还有欧洲诸国的贸易往来,因为这些出口商品很可能被商人转口出口到日本。”

    “还有吗?”翁文灏似乎是心沉到底了,所以显现出一种类似绝望的沉稳。

    “没有了。”顾维钧摇头,但宋子文却补充道:“我看还必须废除双重国籍,以免拥有中日两国国籍的人志愿前往日本协助日本军队作战。”

    “然后呢?”翁文灏苦笑的点着头,追问然后。

    “然后?什么然后?”顾维钧和宋子文有些不解,这五条已经基本将美国人的担忧都说全了,想来想去也没有别的东西了。

    “然后美国人就会和我们签条约是不是?”翁文灏声音带着些可怜巴巴,他满脸期盼的看着顾维钧和宋子文,但得到的依旧是失望。

    “总理,这是我们根据美国报纸和广播整理出来的一些美国最为担忧的问题,并不是华盛顿政府直接给我们的要求或者暗示。”顾维钧没说话,宋子文开口解释道。

    “这也就说……”翁文灏终于有了些激动,他连连扶着眼镜,失声道:“就是说上面那些即便我们都做了,华盛顿还是不考虑和我们签约?”

    短暂的沉默后,艰难的,顾维钧无奈点头道:“总理,确实是这样。国务卿赫尔先生最后拒接我们时的理由非常含糊,他并未说如何才能签约,只说考虑到当下的国际形势,总统和内阁都对中美签约表示反对。”

    “那你们这一年都在干什么?!”翁文灏终于愤怒了,他站起的时候带倒了椅子,“美国人又到底是什么意思?!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自己这一年来干了些什么?美国人到底想干什么?顾维钧当然知道,他一年前就知道了。只是,身为留美派、作为兄弟会的一员,他很清楚自己所了解的现实是不会被其他人接受的。所以他只有花一年时间,祈求上天给自己、给中国一次机会,以彻底改变太平洋走向战争的趋势,然后,老天并没有给出机会,随着美国经济形势的恶化,战争与革命之间,美国人最终选择了战争。

    “总理……”见翁文灏怒喝,在旁的吴景超忙将椅子扶起,又扶着翁文灏想让坐下,不想翁文灏正在气头上,被他一扶脾气更大。“你们都告诉我,要和谈!要让步!要让步!要和谈!这一年来我们让的已经够多了,能让的都让了出去,就差直接向他们投降了!华侨、那些华侨都指着我翁文灏的脊梁骨骂我扑街短命了!可为什么、为什么就是不签约?!

    罗斯福到底想干什么?要开战吗?要开战就明明白白告诉我们,我们是落后、是专.制,可我们哪怕是输,也会让他们付出代价。可现在他们什么都不说,你们也什么都不说,全拿着一些套话、一些空话来骗我。早知道如此,我这个总理就该辞职!!”

    翁文灏的声音穿透木板,在整个文华殿里回荡。这已不是他第一次说辞职了。去年徐敬熙葬礼之后,处处制肘的他喊了无数次辞职,但每次都让吴景超和胡适给劝回来了。

    “少川,你们还是先下去休息吧。”吴景超见翁文灏情绪一时冷静不下来,便自作主张让顾维钧和宋子文先下去休息,待两人走后,他才道:“总理,少川他们也是没办法啊。杨竟成把我们和日本捆的是那么紧,美国人怎么敢签约?上次英国大使都说了,日本航空学校里有一大半是中国人,如果开战,这些肯定会加入日本军队与美国作战,这……”

    吴景超摊着手,一副不是我军太无能、全怪土军太狡猾的模样。待见翁文灏似乎听见去了,他再道:“刚才少川那些建议也不是不好,特别是收回关外封地一事,正好可借此施行啊。”

    “先不管杨竟成他们会怎么样,要是做到了那五条……”想到那五条,特别是断绝对外贸易这一条,翁文灏使劲摇头,“对外贸易是绝对不能短的。”

    “那就只断交与朝鲜和日本贸易。”吴景超折中道。“对其他地方的贸易严禁武器出口便是。”

    “那要是美国人还是不签约呢?”翁文灏再此问到那个让人难以回答的问题。

    “总理,我们只有这么做了才有谈判的基础,如果还不签约,那就说明还有哪里没做好。”想到什么吴景超忽然笑道:“不正是可以借此机会做一些我们之前想做又不能做的事情吗?我想在战争压力下,稽疑院那些代表肯定是我们说什么就答应什么。理藩院那边如果不同意,则会被舆论攻击为误国。

    “这样真的好吗?”被吴景超一提醒,翁文灏也想到了另外一条路。这是胡适等人一直劝他要走的一条路——那就是放弃一切抵抗,让美国来帮助中国实现真正的民主。

    “总理,您应该问现在这个国家好吗?”吴景超不答反问。“立国不到三十年,虽然此前给农民分了地、免了农税,让他们吃饱穿暖。可专.制之下,民众迷信、愚昧,经济的发展不是让他们变富了,而是他们越来越穷。京广沪的妓院青楼里,富者一掷千金,可贫者却无立锥之地,所谓纳税才有选举权根本就是一个骗局,因为穷人永远不用交税,不交税就不能发出自己的声音,不能改善自己的境况,永远是个穷人。

    人与人的平等也是个笑话,各省的大学堂里,那些富家子弟有多少是靠分数而不是靠关系考进去的,里面又有多少人是穷家子弟?复兴会鼓吹的所谓教育分流、和谐社会、其实就是让有钱人永远有钱,穷人永远变穷的愚民把戏。

    二十七年来,我们只看到这个国家是如何专.制、如何迷信、如何落后,根本找不到他半点进步、半点可爱的的地方。我们真的不必对这个国家过分留恋,而是应该尽快的打碎她,重新建一个自由、民主的共和国。”

    照说作为秘书的吴景超是不应该如此长篇大论表述自己的观点,可现在他深知中国的命运就是翁文灏的一念之间。在这个关键的历史转折点上,吴景超也好,胡适也好,兄弟会的所有人都密切关注着翁文灏的思想和情绪,生怕他真的一怒之下辞职。

    “北海,你就老实告诉我,”吴景超说完后翁文灏认真的问,“如果不管我们做什么,美国人都不和我们签约,而是要彻底占领整个国家,甚至是奴役这个国家……,你们、你们那些人会是怎么想的?以这样的方式去实现民主,值得吗?”

    翁文灏话说的很慢,神情很是认真,以吴景超对他的了解,知道他是真心想知道兄弟们诸人所想。他先是点头,而后肯定道:“值得。”

    “为什么?!”翁文灏不解的问。“难倒你们想中国变成美国的印度?”

    “咏霓兄,美国治下不会有印度,只会有菲律宾。菲律宾都独立了,中国也必定会独立。”吴景超认真道。“我们并不是没有骨气、并非不知道廉耻,可问题是这片土地上长不出自由之花,民主之树!我只能希望美国人带来自由和民主种子,在这片专.制的土地上播种育苗。为了这个,我们什么代价都可以出!”

    “可要真像杨竟成说的那样,民主其实是文明的堕落呢?人如果仅仅为自己,那谁去担负那些要担负的责任?我们不说一个民族,就说一个国家,如果人人都自私,那不管这个国家有多民主,她始终都是要被毁灭的。”翁文灏拧着眉毛反驳着——这一年来他看了不少杨竟成写的东西,并不觉得他说得那些有多离谱。

    “就比如法国,她是全世界第一个实现民主的共和国,她的人民享有充分的自由,可现在法国人都不想工作只想福利,不想生孩子只想单身。她的人口是负增长的,政府为了鼓励生育问题想尽了办法,但民众就是认为人这一生应该只为自己活着,生孩子是人生的负累。就这样,一个曾经强大的国家,到现在居然要靠我们和日本保证她的安全,我真……”

    翁文灏的话让吴景超目瞪口呆,以致他一时间居然忘了反驳。待他提到法国,他才回过神道:“咏霓兄,你一定是看了杨竟成写的那些东西。你难道不觉得杨竟成写的那些东西带着明显的主观色彩吗?他自己就是一个贵族,当然要为贵族说话。所谓的民主是文明的堕落,根本就是那些达官贵人维护自己专.制权力的一个借口。”他说罢又对着翁文灏摇头,苦口婆心的道:“咏霓啊,杨竟成的东西很邪恶,你以后还是少看为好。”

    “我只是随意翻翻。”不知如何,承认自己看过杨竟成写的东西让翁文灏感觉是一种罪过。

    “随意翻翻也不行。”吴景超坚持道,“他的东西带着一种毒,多看几眼就会彻底毒化。我认为在新的国家,一定要禁止杨竟成这一套理论流传。”似乎感觉自己说的太多,吴景超又道:“哎,不提这些了。我和适之还是以前那句老话,和,比战难。这个国家以后变成什么样,全在咏霓你一念之间了。”

    “我知道。”翁文灏点头,而后他又自嘲:“说的好听是和,说的不好听是投降,我真是……,说不定以后跪在岳飞庙前的就有我?”

    “所以适之说非有大智慧、大魄力伟人不可担当。”吴景超鼓励着。“就当下这种时局,此任非咏霓你莫属。以古观之,哪次不是成王败寇?人民终究会理解的。”

    “可万一杨竟成他们……政变呢?”翁文灏再次回到现实,说着自己最担心问题。

    “不会的。这几次下来,杨竟成的底线就是法律,只要我们不违法,一切合符法律程序……”

    吴景超话还没说完,翁文灏又问:“可法律没有规定我们可以投降啊?”

    “那要是稽疑院全体代表的一致决定呢?”吴景超反问道。“不管美国人以后会做什么,只要美国军队占领了沿海各地,那些人再怎么反抗也是无力回天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