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多少
苦阿公让人捎话过来,托席卷去帮忙,村里老人多,经验丰富,接生、清洗、名铸、祈福……都用不着纸上谈兵的席卷。 只有两件事:一是为约正家更换窗纸,全部要黑色的一个月不能换,婴儿这一个月也不能出房,寓意为隐蔽和保护;二是做几桌菜,全部都要甜的——有点糖味就好。 北五州……不太严谨,以席卷了解的讲: 风州出生的孩子若摆宴席,第一道必是酸苦的,苦瓜、老黄瓜、鱼腥草这种,孩子一般不吃,沾点汤水尝尝便可,之后便正常上菜,席末,得上一道甜汤,以糯米丸、米酒、甜味水果来煮,清清白白、团团圆圆、甜甜美美。 也是先苦后甜的意思,日后受了罪,有个盼头。 而苦州就不多说了,雨季的风都是苦腥味,办宴席全都得上甜的,等到日后吃苦,心中就还有些念想。 至于旧时代所言的糖尿病、高血糖此类的病症……坦白说在苦州,不,在任何城外的地方都太过奢侈。 如此刻,席卷面前厚纸包里白花花亮莹莹的白糖,约有四两出头不到半斤,以席卷刚来苦溪村采竹水时的收入,得半年功夫才能混到,还得有门路,对约正来说准备下来也不轻松。 倒也不是让席卷一顿全给霍霍了,旁边摆的还有甜果、蜂窝之类甜的东西,全摆出来是因为孩子出生,得阔气些,苦州口口相传的话里,有一句“家里多少糖,少吃多少苦”,讨个好彩头嘛。 席卷是懂的,这些白糖得用在老人和孩子身上,剩的都留下,其他人嘛,凑合喝口甜的就好,吃菜,吃菜。 沈忆瞅了瞅包中的白糖,大约是第一次见这么多摆在一起,伸出手指想要戳一戳,被席卷拿饭勺敲下去了。 “去屋里坐着吧,这里我来就好,大家都不太爱说话,不用担心不自在。” “哦。” 沈忆也不是小孩子了,点点头就准备离开了厨房。 “等下,这个拿去吃吧。” 席卷叫住了她,递给小姑娘一截类似甘蔗的东西。 沈忆离开的背影不知为何气呼呼的。 席卷没有在意,收回目光,开始准备,把白糖放到一边,收拾其他东西,蜂蜜控出来,还带出来些白白嫩嫩的东西,还有些在轻微扭动。 是蜂蛹。 很好,菜又多了一道。 …… 沈忆一边啃着甘蔗,一边气呼呼地走进里屋,对席卷颇有怨言。 搞什么啊,这样不是很像打发小孩子? 她想着,又狠狠地咬了一口甘蔗。 不行,不能生气,生气就更像小孩子了。 等到沈忆啃完一截甘蔗,消了气,才走进屋里。 出乎意料的,屋里丝毫没有热闹的气氛,甚至可以说冷淡了,约有五位老人坐在上座,一言不发,一个焦急的中年人在堂中踱步,两边坐着四个中年人,三男一女。 下方空着四个座位,上面空了一个。 没有人说话,俱都面容严肃。 沈忆找了最下面的位置坐下,旁边是个穿着神色长褂的女人,外衣上缝了两个大大的口袋,里面鼓鼓囊囊的,而令沈忆眼皮一跳的是,她正在吃着东西。 一只青蛙。 青蛙腿还露在她的嘴角,微微抽搐着——生的,仔细看下去,她的口袋也在微微蠕动着,不时有一两声微弱的蛙鸣传出来。 她转过脸来看着沈忆,五官甚至可以算端正,眼神十分涣散无神也无损秀气,但那只青蛙腿毁了所有,沈忆甚至没敢多打量一眼。 “这是小鱼,”坐在首位的苦阿公咳嗽了一声,介绍:“是鱼仔家的。” 老人们顿时投来善意的目光,连焦急的中年人也站住,挤出勉强的微笑。 旁边女人的眼神亮了些,从口袋里摸出一只碗来。 谢天谢地,居然不全是青蛙。 沈忆认出了那是自家——席卷家的碗。 “汤,比青蛙好,”女人沉思许久,憋出这一句话,将碗递过来后,又想了想,从另一只口袋里摸出两只呆滞的青蛙放到碗里,“谢谢。” “呃,不用客气?” 沈忆与那两只青蛙无神的眼睛对视着,久违的心生恐惧,摆摆手,“这个还是算了吧。” 女人遗憾地把一只青蛙放进口袋,另一只丢到嘴里。 沈忆打了个寒颤,默默把碗放到一边,准备回去的时候再拿。 接下来大家谁都没说话,沈忆也跟着沉默下来,打量着屋中的几位。
苦阿公,昨天见过了。 一位枯槁的老妇,身上的气息有些扭曲。 微胖的老人,比苦阿公年轻些,慈眉善目,此时也带着些愁苦。 剩的两位老人看起来极为相似,哪怕一脸老年斑,身姿佝偻,也能看出相似之处,似乎是双胞胎,这在城外十分罕见,沈忆多看了两眼。 而没等她打量剩下的几人,屋内忽然传出一声呼叫,“出来了!” 苦阿公拄着拐杖站起来,快步上前打开里屋的门,沉闷的气流拂过,伴随着些微血腥味,里面的声音才真切起来。 微弱的女人呻吟、产婆的惊叫、水声、布帛折叠的声音…… 片刻,身上沾着点滴血迹的老妇人走出来,怀中抱着清洗后包裹起来的婴儿,面容全然没有老人的沉稳,取而代之的是rou眼可见的担忧,还带着些微的……恐慌,张口想要说什么。 老人们站起来,踱步的中年男人更是第一时间走上去,看起来他就是约正约舍夫,三个差不多年纪的中年人跟着想要走过去,堂中只有不明情况的沈忆和吃青蛙的女人不为所动。 “咚!” 苦阿公的拐杖重重砸在地上,眼神流露出几分阴鸷的气息,看向下面的人,“小辈,出去。” 约正欣喜的表情僵在脸上,意识到今天可能不是彻底的喜事了。 三个中年人道贺的话卡在喉间,彼此对视一眼,收敛表情走了出去,走前各自将一张纸条放到一旁的桌上,沈忆瞥了眼,上面用红色的颜料写着字,分别是“竹”、“溪”和“叶”。 意义不明。 旁边的女人从嘴里拽出青蛙腿,欣赏着它痉挛的样子,完全没有动的意思,于是沈忆试探着看了看上面,苦阿公收回目光,没有再说话,看向充当产婆的老妇: “竹姐,是什么事?” “孩子完好无缺,但是……”竹阿婆苦涩地递过去婴儿,襁褓之中,屁股的位置,一条柔软纤细的白色尾巴挤出,垂下来,末端还在微微蜷曲。 没有少,但是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