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钻到钱眼儿里了
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 大明宣德二年，又是一年春来到。 一座北京城，完美地表现出帝都建筑的智慧与气魄。“凸”字形的大城中，外城环绕着内城，内城包裹着皇城，皇城又拱卫着紫禁城，城中再点缀以天、地、日、月坛，如此壮观而气势雄浑。 时值雨水节气，天气乍暖还寒，按照节气，此时正该是“杨柳风”吹皱一池护城河水的时候，谁知这今年却燥热难当，护城河边延绵的柳树，往年此时就该冒出无数鹅黄的嫩芽了，但今年不同，枝枝叉叉间，只有零星的小芽在探头探脑。 不是季节乱了时间，而是老天乱了季节——从去年入秋开始，北京城周边，连带北直隶的保定、河间、真定、顺德、广平、大名、滦平等诸府，就没有下过一场能打湿地皮的雨水。 三四个月了，龙王庙都被老百姓踏破了门槛，却什么用也没有。北京城周边一望无际的农田里，麦苗无精打采地耷拉着脑袋，农人们只能远远拉来水车，一棵苗一棵苗浇下一瓢水。坡地上，谁又管得着呢？掰开一粒干透了的土坷垃，半粒在喊渴，半粒在喊饿。 北直隶的老百姓们也知道，麦熟还得好几个月，要活命，只有拖家带口往北走。灾民的心思很简单，一直向北就是帝都北京，泱泱大明，宣德登基才一年多，怎么也不能看着大家伙饿死在皇城根下吧？ 这不，北京城西安门下，原本宽阔的护城河都见了底，灰的、白的、杂色的……灾民的窝棚沿着河畔一眼望不到边。 雨水头一天，大风嚎了一夜，漫天铅云密布，谁都以为天可怜见，终于要下一场大雨了，谁想天亮后居然云散日出了。太阳离下山还有一竿子高呢，灾民们三五成群蹲在窝棚前，直勾勾地盯着北京城西安门，只盼天色早点暗下来。 为何灾民盯着西安门？原因很简单，今儿官府还有一顿粥没施呢。 就在西安门下，每天日落时分，都会开五个大粥棚施粥。虽然粥稀得能映出人影来，但好歹也能糊弄下五脏庙不是？ 灾民饿，此时躺在城中一张木板床上的郑垄，也饿得前胸贴后背，接连的高烧，让他三天粒米未进了，只是时不时有人用汤勺喂他些水，才让他撑到现在。 郑垄挣扎着睁开眼睛，隐约看到黄豆似的油灯下，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半坐在床前，眼睛哭得像桃子一般。 “阿垄，你醒了啊，天可怜见，你若去了，娘可怎么活？”女人哭着把麻布在铜盆里拧了拧，叠成四方块，敷上郑垄的额头。 郑垄嘴唇如同炸裂开一般，渴得厉害，那女人用小勺端起水杯，一小勺一小勺将温水喂进他的口中。屋子里也冷得如冰窖，他只盖着一层薄薄的旧棉被。 眼前的女人，虽人近中年，却瓜子脸长睫毛，依然风韵动人。但郑垄看得出来，她也是个受苦人，别的不说，刚才她抚摸自己额头时，手掌上布满了yingying的老茧。 郑垄一边小口吞咽着温水，一边打量着这间小屋，咦，这间屋子怎么还是木质顶梁？身前的女人怎么穿着对襟布衣？怎么连个电灯都没有，全凭一盏油灯照明？…… 郑垄清楚地记得，自己刚刚，似乎是“钻到钱眼儿”里了。 说起来丢人，郑垄在后世开了一家古玩店，当时一个酷酷的墨镜男，拎着半蛇皮袋子铜钱，说是挖到了窖藏，来这里询价。 郑垄用竹签子刮过一枚古币后，心中却掀起了滔天巨浪。手中的这枚“宣德通宝”，版式为小平钱，乍看与普通古钱没什么区别，但奇就奇在这个“德”字，居然在“心”上没有那“一”横。 “大漏啊”，郑垄心中大喜。要知道，“宣德通宝”中，的确偶有省去“一”横的铜钱，行内称作“省一宣德”，不但极为少见，而且价格不菲。 干古玩这行不懂历史可不行，一件古物上手，总有其历史渊源。郑垄这店里明朝物件多，所以他就专攻明史，从正史到稗官野史无所不读。他很自信，恐怕就是大学历史教授，也没有他对明史知道的全乎。 郑垄找了一大堆借口，只花三千块买下了这半袋子“宣德通宝”，他知道，仅这一枚“省一宣德”，就足够他百倍千倍倍地赚回来。 连续几天，郑垄对这枚“省一宣德”爱不释手，谁知这天临睡前，他把眼睛凑到这圆形方孔的铜钱前瞄了一眼，居然被一道红光卷过…… 红光如漩涡般旋转，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就躺在这木板床上了。 “怎么又烧起来了，老天爷，你就开开恩吧！”女人摸摸郑垄的额头，满脸的慌乱。 “现在是哪一年？我在哪里？我叫什么？”郑垄觉得，自己好像是穿越了，但又不敢百分之百确定。 “嘿，这小子是真烧糊涂了啊”，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一个满脸横rou的黑脸汉子挤进来道：“小子，现在是大明宣德二年，你在北京城汉王府，这大冷天的，难道三天高烧把你这奴才烧傻了不成？” 郑垄心里咯噔一声，坏了，还真穿越了，这，这…… “大半夜的，你来这里做什么，出去？”女人站身起来，怒视着黑脸汉子。 “蓝娘，你这不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嘛”，黑脸汉子也不恼，从怀中拿出一个纸包，在手里颠了颠，笑道：“我特意送退烧药来了，这里面可是有柴胡、桂枝、黄芩、甘草，都是退烧的好药，哼哼！” 蓝娘站在那里铁青着脸，不愿伸手接药。 “爱要不要，反正我看你儿子也是个短命鬼”，黑脸汉子抿抿嘴唇，一副猪哥样道：“但是要的话，一会儿自己到我房里来取，嘿嘿。” 郑垄如何不明白这黑脸汉子要干什么，他张开干裂的嘴唇，向蓝娘摇摇头道：“别……别去！” 黑脸汉子瞥了一眼郑垄，嘿嘿一笑：“汉王府如今重兵把守，鸟儿也飞不出去，不从我这里拿药，我看你是嫌命长了吧！” “汉王府？”郑垄睁大了眼睛，心中如同响过一声惊雷。 黑脸汉子一摇三晃地走出门去，嘴里得意地哼着小调“一呀摸呀二呀摸，一摸摸到了meimei小手上，手比豆腐白呀嫩呀……哈哈！” 蓝娘双手捂脸，无声地抽泣起来，蓦地从箩筐下售出一把剪刀揣在怀里，站起身走了出去。 郑垄想伸手去拉蓝娘，手抬了半尺又颓然落下，他实在是没有一丝力气了，只觉得浑身上下无一处不酸疼，昏昏沉沉中，头脑中一股“光团”翻翻滚滚涌过来。 光团居然是一幕幕记忆：一个少年在茫茫山林中快活地采药，把大块的天麻扔进蓝娘的篓子……这少年一跃跃入瀑布下的水潭，半响不见冒头，好一阵功夫，居然嘴里咬着一尾大鲤鱼，笑嘻嘻爬上潭边山石……蓝娘强拉着少年，一路风餐露宿进得县城，县城里人好多，捏糖人的、炸糖糕的、卖面皮的，少年看花了眼……那团记忆并无恶意，但却一帧帧如此真实。 后半夜的时候，郑垄在迷迷糊糊中感到，一股甘甜醇厚的药汁被灌入口中，不但五脏六腑都舒坦了，而且身上瞬间暖洋洋起来，就像沐浴在三春暖阳之下。 一个沉稳的中年男声在床前说道：“放心蓝娘，保证还你个活蹦乱跳的傻小子。” “你才傻呢，我儿子阿垄可不傻！”，蓝娘的声音传来，但语调里怎么还带着一股子欢快？ 阿垄也没有想到，那股子甘甜醇厚的药汁入腹后，他美美地睡了一觉，醒来时他浑身的酸痛感几近消失。再看看这幅身体，阿垄还挺满意，古铜色的肌rou线条分明，浑身一丝赘rou也没有，肩宽背挺天生一副好身板。 不过，那一夜黑脸汉子说这里是“汉王府”，却让郑垄心中暗道，大明朝可就只有一个汉王朱高煦啊，若是转世到这个必死之地，那可真是“倒霉他娘给倒霉开门——倒霉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