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京都人情
实心在长公主府的侧门外厅侯了小半个时辰,方见家令姗姗而来,忙递上拜帖。家令一看这拜帖,堂堂八品的安西都护府官身却在自家外厅里如仆役般候着,自知门子怠慢了,连忙告一声罪,将实心请进中门外的门馆里上茶款待。 长公主与许大将军听说是安西都护府入京办差的官员上门,又是惊喜又是担忧,忙不迭将实心请入前厅里接见。实心头一回进入王公府邸的高门堂屋,只见迎面的堂厅屋檐繁复精美,南墙被打通,微风与日光透进厅里,一屋子的清凉与明亮。心中暗叹,不愧是我天朝京都。 长公主与许大将军待实心十分和蔼亲切,实心将许别驾的家书奉上,许大将军问了西州的许多情况,长公主听说实心在长子的麾下办差,十分热情地留他在府中赐膳,但公主府上规矩甚多,一顿饭下来,实心也累得慌,谢过长公主的赏赐后,忙告辞离去。 长公主是一位细心的长辈,赏赐的物件十分周到体贴,四季常服各两套,骏马一匹并皮质马鞍马骥铜马镫一套,时令点心两盘,另有铜钱两袋。这让仅仅是转递书信而空手上门的实心略感尴尬,虽然他表面上毫无表示,却是将这份人情记在了心中。 翟日,实心将李都护的家书送往柱国李府。李府离皇城有些距离,实心骑上那匹阿耆尼马一路慢行,路上不时投来艳羡的目光,要知道西域宝马在长安街头可是有钱也买不到的奢侈上物。柱国李府的门子远远看见有人朝自家走来,连忙恭敬地上前牵马,另有仆役将实心迎进中门外的门馆等候。柱国夫人裴氏一介女流不便见外客,由李二公子亲自接见实心。 实心刚刚在门外看到柱国府里有别的客人车马,递上李都护的家书后便告辞离去。李二公子也不作多留,吩咐家令依照惯例赏赐金银布帛并时兴吃食各一盘。实心在心中暗笑,小顺最爱吃,早上应该让他一道出门好提挽李府赏赐的这些吃食。正想得入神,忽然有一个娇婉的声音在身旁喊他:“实户曹,是你么?” 实心一愣,回过身看,只见一华衣女子立在道上向他招呼。他眯眼回想,对方已施施然走近向他行礼道:“如真见过实户曹,一载多未见,户曹可安好?” 实心连忙回礼,眼前的这位便是前交河公麴智湛的女公子麴如真。二人客套了几句,实心不便多留,匆匆告辞回传舍。不想第二日一早便收到了天山县公麴智湛的邀请函,当日的降臣阶下囚,如今的高位贵公卿。实心拒绝也不行,接受也不妥,权衡再三,依着官阶身份带了些薄礼登门应约作客。 麴县公的脸上满是热诚与友善,领着府上的两位公子一起到中门迎接实心,麴夫人与麴娘子皆在堂厅迎候。实心自感位卑人轻,不敢造次,连忙依足规矩向麴县公等人行礼,又被麴县公亲自扶起。 “实郎不必自谦,你在交河城对我们一家的照顾,智湛永记在心。快快请入内上座。” 麴府一家将实心奉若上宾,麴县公对实心关怀备至,有如长辈对子侄般照顾,这让实心不太不习惯。 “阿耶,我们让实郎感到不自在了。”麴智湛的二公子麴崇裕笑呵呵地打岔。 智湛愣了愣,旋即笑道:“是我们过犹了,我们还是先用饭吧。” 宴席设在偏厅,厅里支起窗棂正对着后花园,炎炎夏日屋檐下纳凉,微风吹起花香,清酒浅酌佳肴回味,实心绷紧的神思也略略放松了不少。 智湛命仆役取来琵琶亲自弹奏,米夫人敲鼓附和,二公子麴崇裕高歌吟唱,实心便与长公子麴崇昭一同鼓掌打拍子。麴如真微微一笑,支起身子连翩起舞,那灵动姣美的身段如蝴蝶般轻盈,亦如行云般流畅,实心从未见过此柔软精妙的舞姿,不由得看直了两眼。 长公子麴崇昭在旁笑道:“这叫折腰舞,相传是汉高祖刘邦最宠爱的戚夫人所创。听说中原自汉室起一直明令禁跳此舞,我等入长安至今,还真没见别人跳过,难道此舞当真已在中原失传?” 实心歉意地笑道:“实心粗陋,对舞道一门不甚了解,还请见谅。” 麴崇昭碰了个软钉子,连忙笑道:“无妨无妨。” 欢娱半日,众人都有些乏,智湛便请实心到书房烹茶解酒。 “实郎,你接着要如何安置?返回交河还是留在长安?又或是有别的打算?” “目下还在听候吏部的批示,估摸着还是外放的可能比较大。”像实心这种从小吏累升至官身的寒门子弟,朝中没有家族关系支撑,美差肥缺是不可能指派到他头上的。若能留在京中倒还可以第一时间打听动向,若是外放到消息落后的偏远地方那便很难再被朝廷想起,往后也少有上升的空间。这一趟回京若非有许别驾往竹无冬那里授意,怎可能会指派到他头上!聪慧如实心,如何会看不出许别驾对他的关照!只是京中没人打点牵线,实心还真不知前途去向会是如何。 “实郎,我冒昧地问一句,你可有成家的打算?” 一听这问话,实心的耳背顿时泛红,苦笑道:“我这些年一直东奔西跑,确实没有考虑过这事。” “你是个值得托付的男儿,我很欣赏你。”智湛顿了顿,有些不自在,却还是开口问道:“但不晓得你对小女如真的印象如何?” 话已至此,实心算是明白了今日的一切皆是麴智湛想要招他为婿的铺垫,各种思虑瞬间在他心头快速掠过,麴如真那姣好温婉的身影浮现在跟前,作为一个男人怎可能不动心?实心俯身向麴智湛拱手:“县公厚爱,实心惭愧。麴娘子乃是千金明珠,实心人微位轻,不配妄言非议,还请县公见谅。” “你这后生莫要妄自菲薄,我们西域人向来直率,你心里是个甚想法也不妨直说出来,我不会怪罪的。”智湛挠了挠头,“你在交河几番帮助了我女儿和我们一家,我把最珍爱的女儿嫁给你是我们最好报答。再说你的品行才华样貌性情我们皆了解,抛开报答的话,你也是我们一家所属意的人。不过这事你不必急于回复,且先回去好好想想再来回我。”
回到传舍歇下的实心仍有些飘飘然,被抬爱的滋味确实美好,可这些年的经历与风霜让他养就了抵挡眼前诱惑而审慎远虑的习惯。天子虽然优待高昌麴氏,却并没有重用他们,与麴氏族人联姻的前路是明是暗让人摸不着头绪。实心暂且将此事搁下,接着往后的几天逐一拜访了从前在长安的旧相识。这其中一位便是实心的老师——王蒙。 王蒙出自建邺王家,是汉魏年间的望族琅琊王氏之后,曾任前朝国子监主薄,精于算学,大周开国后一直不肯再入阁致仕,后来在长安设立私学授业,因为以算学为主,前来求学的多是吏员子弟。 年少时的实心父母早逝,为了生活只能跟随族叔入京卖身为奴。彼时长安的一位高姓书录看中了小实心年少聪慧,便雇佣他给自家儿子当仆役,并为他改了实心这个名字,期望他实意真心地留在高家干活。 两年后,高书录将儿子送入王蒙的私学,小实心便以高郎的书童身份旁听。因为勤奋好学又富有天赋,小实心很得王蒙的中意,并破例留实心在私学里当杂役半工半读。这才有后来实心被王蒙举荐到长安的户部衙门当文书小吏。 王蒙爱小酌,实心特意从西州带了两坛上好的葡萄酿给他,王蒙只肯收下一坛。 “你都还没成家,却花这个钱给老夫从千里之外买这葡萄酿。这一坛你必须自个存下来留待将来备用。” “先生,我在西州有买卖,又有官职在身,日子不再像从前那么拮据了。这是我特意给你带回来的葡萄酿,请你千万收下学生的这一点心意。” 实心说得诚恳,王蒙也不是个钻牛角尖的,笑道:“好好,老夫先收下。你快与老夫说说西州的见闻趣事。” 师徒两人从白日谈到暮鼓敲响,实心让小顺独自回传舍,自个留在王家夜宿,一如从前那般端茶送水侍奉王蒙。 “实心,你现在已是有官阶压身的人,不必再做这些打扫端送的仆役功夫!” “先生,弟子即使做了官,也还是你的学生。侍奉先生是弟子的本分,只恨学生这些年都远在他乡,不能常常来看望你。” “你这小子,嘴皮和心思耗在我这老头子身上,媳妇孩子影也没一个,你可对得起你的父母和祖先?” “先生你是知道我的,命衰祚薄,哪家府上肯将闺女嫁我挨苦!”顿了顿,有些不好意思:“一听我要去西州赴任,连原有的仆役也不肯跟随……” 王蒙叹了口气:“这戍西人员若非有朝廷之命不得不前往,便都是流放徒刑之辈,哪有好人家的女子适宜婚娶!你既已为官入仕,将来少不得人情应酬往来,西域女子即便再好,也终非懂得主持中馈的良配。罢了罢了,既然当了你的老师,少不得也要替代你父母cao持你的婚事。”王蒙想了想,才又道:“不过娶妻生子前总得要把重要事情先落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