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 僧主烦恼
庄园里的僧从听见喊声,纷纷跑进园里拿人,待看到眼前这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都吓得不敢上前。矢孤介不得不暂停唱念经文,大声喝道:“速速绑了这妖物。” 众僧只得顶着光秃秃的头皮一拥而上,但刚刚因着矢孤介暂停了经文的加持,那妖物便趁着这个空挡子逃遁。僧从错过了最佳时机,再难将那妖物合围,没追了多久,便让妖物逃得无影无踪。 矢孤介的贴身近侍什恴年纪还小,一直站守在角落里,早已吓得脸白嘴青,哆嗦着问:“僧僧主,你身上可有伤着?” 经什恴一问,矢孤介这才察觉颈脖子上火辣辣的疼。他打量铜镜里的自己,一圈紫黑的淤青缠绕着他的脖子,还隐隐有些腐臭味从淤青里飘来。 什恴一边哭一边给他上药,矢孤介两眉凝聚,陷入了苦思。原来许彦的死不是战场上的意外,而是被人刻意cao纵。怪物口中那个带着与他类似气息的cao纵者,叫矢孤介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此人难道是不示容? 不示容觊觎沙门僧主之位,屡次设计控制他想要取而代之,不示容的身上带着檀香礼佛的气息一点也不奇怪,但他一直以为不示容只是贪念权势利欲向佛之心不够坚定而已,经那妖物的一句提醒,他才意识到不示容的真正目的极有可能是要借助沙门之力以获取西域各地的消息。 不示容收集西域消息是因为他的背后是龟兹吗?矢孤介回忆过往点滴,不示容第一次袭击他时,正值阿耆尼国乱。乱了阿耆尼,龟兹便少了一个阻挡大周西进的屏障。如果不示容帮龟兹人做事,他一定不会任由阿耆尼国乱。矢孤介的思绪飘回到最后一次晕厥,他被敲晕了,失去了知觉,再醒来已经躺在了榻上,身体十分虚弱。 后来问什恴发生了何事,什恴回忆:“僧主说要随安西副都护许彦西出游学说法,便带着几位护法行僧出发。后来有一天我如常到僧主房里打扫,突然发现僧主已不知在何时归来昏倒地上。” 当日随‘矢孤介’一起西出的护法行僧没有一个归来,虚弱的矢孤介休养了大半月,总算能下榻。没多久,李涵许彦战败身死的消息也传回了交河。矢孤介猜想,极有可能是不示容将他敲晕后收押在没人晓得的地方,然后戴上鎏金面具充作沙门僧主四处行事。想来是大事已成,又或者是高昌沙门再没有助力,这才将他送回来。 既然不示容的背后不是龟兹不是阿耆尼,那更不可能是终日内乱内斗的突厥和长年积弱贫困的于阗。矢孤介突然灵光一闪,想起了不示容安插在安西都护府的女子,不示容还知道只有师尊矢素志才能得晓得的高昌沙门秘密,不示容的背后难道其实是高昌?这个想法在矢孤介的心里落地发芽。若不示容的背后真的是高昌,那他的所图便不难猜到了,大抵不过是想要从周人手里夺回故地,所以……那怪物说的在背后害死许彦的人当真是不示容?为的是要打击周军,让周军在西域站不了脚? 矢孤介念了一句佛号,窗外的夜色吐白泛黯,一如他此时的心境,空茫茫黑沉沉,不知前路要如何抉择要如何走下去!龟兹与突厥合谋害死了师尊矢素志,他至今没有决断行动!恩人好友遭设计被射杀,他也帮不上忙!不示容骂他懦弱无能不配做沙门僧主的确没错。 只是沙门说众生皆苦,问道向佛便是为了脱离苦海,实不应生出报仇雪恨之念。他似乎为自己找到了解释,又念了一句佛号,尝试把心中翻江倒海的妄念压在心底。他要摒弃情仇!他要快意恩仇!两个不同意见的声音在他心中叫嚣,不停地翻动,心绪紊乱。敢问佛陀,弟子该当如何? 夕阳染红了平滑的沙丘,刚刚踩踏而成的人畜脚印在呼呼的晚来风下被悄悄地抚平了些许。赶路了一天的人马在背风的沙丘上歇下,埋锅生火做饭搭营,众人又渴又累,各忙各的皆不愿多说话,稚嫩的童声便在这寂静的星空下火堆前响起。 “阿娘,穿过这沙海便是长安了吗?” 随行的仆从听在耳中,惋惜在心里。这个官家小娘子在苦困的边地出生还从没见识过关内的繁华,要是熬过了这些年,便能随父返回关内述职荣升享福,偏偏她的父亲战败身死,好好的官家娘子身份也被贬夺了。 沙哑的妇人声音接着响起:“穿过沙海便是玉门关,经过关内的沙洲,肃州,甘州,凉州,兰州,秦州,才是长安。” 小女娃的眼中生出光亮,又黯淡下去,想再问些什么,却没再发问。 妇人摸了摸她的小脸,疲惫地说:“玉奴早些睡吧,明日还要赶路。” 玉奴哦了声回应,两眼却往火光照不到的暗夜深处看去。 “怎么了?”妇人拍着她的小身板,试图把她哄睡。 “阿娘,我好像看到了义父。” 玉奴的话又惹出了妇人的眼泪,曾经的安西上都护上柱国大将军李涵是玉奴的义父,但已经陨命龟兹埋骨沙碛。小童身心纯净,容易看见神鬼。妇人抹着眼泪往四处环顾:“我们带着你阿耶回京,想来是你义父来送行。” 这话与其说是为了安抚小童,还不如说是为了安抚大人。 交河城安西都护府里,忙碌了好些天的实心终于有空到府衙外的城里逛逛,他不知不觉地来到了昔日熟悉的酒楼女肆春满楼,门前灯火热闹依旧,门匾却换了名字——酒宴花楼。这新名字......听着新鲜却又有些俗气。门前招揽生意的仆从老鸨看见送上门来的实心,忙不迭上前热情地招呼。 “汉女胡姬我们店里都有,只不知道客官是吃饭喝酒还是小憩留宿?”好熟悉的开场白,当年初次进去春满楼,好像也是听过这么一番问话,只是当时他是来办差的,而同行的骆丛现如今已不在人世。
略有感触的实心被请到了一间安静优雅的客室,脸容俊美的汉人侍女为他斟满葡萄酿,身段丰满的胡姬在客室中央为他翩翩起舞。忆及前尘往事,只能感叹从前的清贫,连女肆的相好也借着他另觅了别的高枝。人往高处爬,也怨不得人家,只是高处不胜寒,一个不慎也容易摔下来,就像这都护府的前主人,还是稳稳活着才是道理,活着也才能继续往上爬! “实郎,我等你。”又有一个清脆的女声响在耳边,实心打了一个激灵,赫然惊醒。是的,除了妻子,还有一名对他一往情深的女子在关内等着他回去。他们已经有了夫妻之实,但他给不了正妻的名分给她。她的身份高贵,不可能屈身为他妾,他不晓得要如何向她的家人交代。 解决不了的事情先放一边吧。安西都护府的主人将有变动,在新主人到任前,他便是西州府衙里的一把手,能提前做好许多生意上的铺垫。待到都护府的新主人上任,给他分上一杯羹,有着共同的利益,便都是自己人了。 昆丘道的行军大总管阿史那社尔押解龟兹王入京献俘,路过交河却并不入城。官位比阿史那将军低了不止几个等级的实心只得放下西州的差事,亲自到城外的驻扎大营拜见大将军。因为帮忙挽救了差一点就沦陷的伊逻卢城,阿史那大将军对他这个名不经传的寒门小官员十分的客气和蔼。 “实主事帮忙照看西州,辛苦了。”阿史那将军的突厥味洛语倒是挺流畅的,但他的问话倒像是来打听消息,“不晓得新任的安西上都护何时到任?” “卑职还在等待朝廷的消息,只要上都护的人选定下,想必很快便能到任。”实心还想从阿史那将军那里打听更多的消息。 “人选好像已经定下了吧?”阿史那将军笑了笑,一副意味深长的表情,“实主事既与天山县公相熟,想必也正在为他的到来作准备了。” 实心的眉头轻拧,天山县公麴智湛要回西州交河?他灵台一闪,被自己吓出一身冷汗。麴智湛为何要来?当然是来向他问责,他一个有妇之夫,拐诱了县公爷的嫡长女,东窗事发追责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