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 玉华寺僧

    玉华寺来了两名新法师，刚从岭南归来的寂明和来自西州交河的矢孤介。

    寂明从前在岭南游历传法，门下有三名弟子，从岭南归来的路上又收度了五名孤儿做僧童，实在不便在长安拥挤的寺院里逗留太久。幸而听说新立的玉华寺招聚天下僧侣，便带着弟子们前来投奔。

    矢孤介是西域人，不远千里地来到长安传授佛法，本来在大慈恩寺帮三藏法师翻译从天竺带回来的佛家经文，因为实在不堪应酬长安的仕女贵人，便迁来玉华寺远离红尘的俗务。

    慧德考虑再三，决定请寂明兼任寺里的授事。寂明也十分尽责，尽管人手有限，还是把寺里寺外打理得井井有条。

    玉华寺原是大圣天子的避暑离宫，大圣天子殡天后在玉华宫里建有大圣宗祠。听说五皇子的夜啼症在玉华宫废做寺庙后日渐好转，越加坐实了大圣天子对自己的妃嫔变作媳妇而生下皇子之事愤而不平的传言。

    天子的暧昧态度无疑让其他人产生更多的揣测，应婕妤的黑历史再度被翻出来遭到围攻。后宫宫人与长安百姓马上体会到何为宠妃的圣眷，即便出身与过往如何不堪，天子依然在重重压力之下赐予无上的荣耀——出生商人之家诞下了五皇子，曾是先帝后妃且年龄比天子还要虚长几岁的应婕妤被封为贵妃。

    长安老百姓们茶余饭后那个津津乐道，仿佛是他们家的远方亲戚女儿逆袭一般兴奋。京城百官的表现可明智多了，特别是那些家族利益没有任何关影响的一致保持沉默。很多官员们都清楚明白后宫嫔妃的那些明争暗斗，谁家愿意为了天子宠爱哪个女人多一些而聒噪不迭地惹龙颜不悦。不过，倒是有一些野心勃勃的皇族成员借机生事。

    麟庆四年春，皇族谋反。一个月不到，祸乱平伏。二位亲王与两位长公主赐死，两位驸马伏诛，一位亲王废为庶人，受牵连的还有一应大将军，国公爷，县公爷，郡王等等。朝廷震动，举国哗然。有识之士莫不摇头叹息，这是将当今所有能危及天子帝位的手足兄弟尽数铲除。

    太极宫两仪殿的春夜，年轻的天子愣坐床榻上一动不动，应贵妃从殿外进来，侍从们想要拦阻，大内监摇头。

    “娘娘还是劝劝陛下吧，他……”大内监想了想，还是换了一个更适当的用词，“陛下他伤心，都一天一夜了，不吃不喝的，过会天亮了还能上朝吗？不能上朝，惊动了裴太尉……”

    应贵妃轻步来到天子的跟前，跪在他身旁，用温暖的身体抱住他，不问也不劝。过了好一会，直到怀里的天子又重新透出暖意，才听到他沙哑的声音：“蜜儿，四哥死了，我杀了三哥，还杀了七姐十七姐，我还把七哥废为庶人……父王他……一定对我很失望吧？”

    应贵妃轻拍着他的后背安抚：“怎么会是陛下杀了他们？是他们造反想要害陛下！裴太尉只是替陛下执掌国法，陛下没有做错，先帝不会怪你的。”

    “真的吗？”子抬起来彷徨失神的双眼，“可舅舅……还要杀他们的子嗣，我……我不忍心。”

    “陛下做得对，先帝肯定赞成陛下的做法。”

    “可皇后说舅舅是对的，斩草必须除根。”

    应贵妃压低了声音：“裴太尉做的每一件事肯定是为了陛下，但那不一定是正确的事情。皇后尊敬亲长敬爱陛下，她只是希望你们之间不要为此生分而已，并不是故意惹你不高兴。”

    天子摇头：“蜜儿，只有你懂朕，你要陪在朕的身边，一定不要离开，这个皇宫太大太可怕了。”

    “臣妾不会离开，臣妾会一直陪着陛下。”

    此时的长安城外，天空还是一片黑幕，回京述职的安西都护府录事参军事兼交河县令实心正侯在城门下等待入城。

    但见天光微白，承天门的晨鼓敲响，各城门城坊的鼓声随之渐起。连夜赶路的实心尽管疲乏，当听到这长安城里传来的报晓晨鼓，嘴角也不由得泛起了笑意。

    入城后，马车缓缓驶向长乐坊那阔别四年的家宅，原本狭小的院落已然扩大，记忆中只有寥寥两三个下人的门庭此时站满了仆役，妻子崔氏领着一名孩童立在正中笑脸相迎。

    “这些年，你辛苦了。”实心向妻子点头，看着离家时还是幼童的儿子，笑吟吟地伸手牵住他往屋里进。

    崔英装作不经意地往实心身后扫，没看到那位麴娘子，暗暗松了口气。其实麴如真已经在进城时与实心的车马分开直接回天山县公府了。

    实心休整了大半天，傍晚阖家吃了团圆饭，消食半晌，哥儿随乳娘回房歇息，夫妻二人才终于得空坐下好好说上话。

    “阿耶来信说他已经收到了调任登州的扎付，辽东的战事吃紧，他直接从荆州赴任登州。”

    实心说：“泰山大人是朝廷的栋梁，深受天子的倚重，自然以国事为重。我已返回长安，自当好生筹谋以后的前程，也不能事事烦绕泰山帮忙打点。”

    以前的实心没有家财没有后台，对于自己的前程走向没有半点成算，但眼前的实心已经不是几年前的那个寒门小官了。他怀里揣着安西都护天山县公麴智湛的推荐涵，一身华衣锦袍坐着西域名马拉的香车，一名健壮的番奴驾车，一个眉目俊秀的书童随侍。

    尚书省里往日共事的同僚见了他，莫不为这通身的气派暗地里编排他：“他不过就是一个算经出身的流外小吏，攀附上了崔侍郎这个好泰山，又在龟兹捡了个大便宜赖在西州给麴二公爷当看家狗。他么，再往上升迁也不过是六品封顶，这一身行头出来也只是招人笑话罢了。”

    实心顶着众人复杂的眼光到吏部申请补缺，接着便只需安心等待录授的结果。趁着这空档，他一一拜访了恩师王蒙，毕国公阿史那社尔，齐国夫人裴氏，襄阳长公主与驸马许大将军。

    王蒙年老体弱，长日卧床，早已不过问世事，实心一直记得老师的恩情，这几年虽远在西域总不忘给王蒙去信关怀，叮嘱长安的妻子逢年过节送礼问候。

    实心与毕国公阿史那社尔在西域有交往，听说毕国公的身体每况越下，获天子体恤得以在家安养。回到京城的实心特意到国公府上拜侯，陪着国公爷说了好半天的话解闷，毕国公很是高兴，叮嘱实心常来府上走动。

    齐国夫人裴氏是已故被废庶人的安西都护柱国将军李涵的遗孀，更是当今天子的亲姨母，权倾大周的外戚太尉裴公的meimei。

    实心特意前来给李家与裴夫人送交西州合资生意的分红，裴夫人亲自接见，态度十分客气。待实心离开后，李二公子不屑道：“这人攀炎附势忘恩负义，当年阿耶在西域得势时他诸般奉承，阿耶战死失势后他对我们家冷淡疏远。要不是天子开恩追封阿耶，他还真不一定上门拜访。阿娘何须自降身份与这种人应酬？”

    裴夫人笑道：“他在西州经营多年，现如今又有麴智湛的女儿给他做外室，有他替我们盯着麴家，我们多一个眼线不好么？”

    过了两日，实心亲自给襄阳长公主与驸马许大将军送去合股生意上的分红。长公主看见实心，想起已故的长子许彦，又是一番悲苦眼泪。许大将军的眼也泛起了红丝，只是一言不发地坐在一旁听着。听说实心在等候任命，许大将军当即表示可以推荐他到兵部任职。

    实心一脸谦恭，再三谢过许大将军与长公主，陪着二位一道用食又说了半天的话逗二位宽心，却总不见阿若母子二人，心中疑惑倒不好张问，暗里吩咐书童柳意去悄悄打听。

    柳意这厮很聪明，与公主府上的侍女搭话玩耍了半天旁敲侧问出了原由：“郎君，长公主把女公子留在身边亲自教养，纪娘子没有在公主府里。”

    实心暗暗盘算，玉奴由身份尊贵的长公主抚养倒是一件好事，阿若不在公主府里便只能在许夫人的府上。这些年一直没有她的消息，怕是在许夫人那里过得不大好，便让英娘往许府上打听消息，竟听说阿若去寺庙修行。几番周转，终于找到阿若投奔的寺院——永隆坊的宣化尼寺。实心府里那嫁给了总管小顺的高昌婢女春歌亲自到宣化尼寺探望，却得知阿若已经离开的消息。

    “天大地大，她一个弱女子能到何处？”春歌哭道，其实是指桑骂宣化尼寺将阿若赶走。但人已经离开了，大骂一通又能如何？春歌无奈地离开，却在寺门外让一名挑水的女尼给拦住。

    “纪娘子她......她，我知道她在何处。”女尼支支吾吾地，“她......她随怀远坊光明寺的胡僧到......到坊州凤凰山的玉华寺去了。”

    寡妇到寺庙修行却跟和尚走了，这话怎么听都别扭。春歌不敢擅断，把这女尼的话原原本本地转述实心。实心沉吟半晌，决定往亲往玉华寺一探究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