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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2章 最后的戚家军

    第123章最后的戚家军

    林海没想到岳王神像后头还有人,于是起身前往查看,冯一刀和歪嘴也赶紧跟上。

    到了岳王神像的后头,只见一名男子正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爬起来,嘴里骂骂咧咧道:“哪个撮鸟在前头大放厥词?扰了爷爷的清梦。”

    歪嘴闻言大怒:“你这贼厮骂谁撮鸟呢?”

    冯一刀锵地一声从腰间抽出刀来,却被林海一把拉住:“且慢,这人好像是我的旧相识。”

    那男子刚从地上爬起来,林海上上下下扫了他几眼,只见他发髻松弛,衣袍凌乱,脚步虚浮,浑身散发着浓重的酒味,一时之间又怀疑自己认错了。

    男子听到林海的话,半睁着惺忪的睡眼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道:“你不是那个……那个濠镜的林老板?”

    “吴兄弟,果然是你?”林海这才确认眼前这个醉汉就是那个邀请他到浙江买七里丝的商业间谍,名字他记得是叫吴国毅。

    虽然两人只在濠镜打过一次照面,但林海打通江南的生丝货源渠道多亏了吴国毅,所以对他的样貌记得很清楚。

    只不过上次见面时此人身姿英挺,一举一动颇有军人风范,和眼前这个不修边幅的醉汉实在相去甚远,所以林海才一时之间不敢确认他的身份。

    “是我。”吴国毅的酒好似是醒了一些,“方才在岳王神像前祝祷的原来是林老板,吴某竟不知林老板有如此大志。”

    “让吴兄弟见笑了。”林海想起此人是山阴吴氏的间谍,而且本身又姓吴,搞不好就是吴家的远支子弟,因此颇有点后悔方才没有事先看看神像后头是否有人。

    那吴国毅又道:“在岳王面前夸下如此海口,却不知打算如何殄灭建奴?”

    “林某只是随口一说罢了,吴兄弟莫要当真。”林海不想和他废话,“若是没有其他事,林某就先告辞了。”

    “林老板莫非当吴某是傻子,岂会有人在岳王神像前随口胡说?”吴国毅说着又道,“兄弟好心提醒一句,林老板若是想北上投军的话,千万莫要去东江,更不要去登莱。”

    林海奇道:“兄弟这话是何意?”

    吴国毅道:“登莱和东江两镇都已掉进钱眼里了,这是吴某亲眼所见。林老板家财万贯,若是去了必定会被吃干抹净,吴某言尽于此,林老板好自为之。”

    “兄弟为何要提醒林某?”林海搞不懂这吴国毅是什么路数,于是又多问了一句。

    只听吴国毅回道:“吴某和建奴有血海深仇,林老板既然有志从军灭奴,吴某自然要好心提醒你一句。”

    林海听得心中一动,此人莫非还不知道他如今的身份,于是道:“林某已在舟山捐了个掌印千户,吴兄弟不知道吗?”

    “吴某不知。”吴国毅摇了摇头,“你既是要打建奴,为何要在舟山从军?”

    话刚说完,他就想明白了,林海之所以在舟山捐官,无非是方便和山阴吴氏搞走私罢了。此人终究是个逐利的商人,可笑自己竟然还信了他的鬼话。

    “原来林老板果然只是在岳王神像前随口一说,是吴某自作多情了。既是如此,吴某就此告辞。”

    吴国毅说着抬脚就走,却被林海一把拉住:“且慢,我问你一句话,你方才说和建奴有血海深仇,究竟是怎么回事?”

    “此事与你何干?道不同不相为谋。”吴国毅想要甩开林海继续前行,却发现已被拿住了关节,他哪里知道林海是特种擒拿术的高手。

    “谁说我方才是随口一说?在舟山就不能打建奴么?”林海听吴国毅方才的话似乎对边军很不满,于是接着又道,“吴兄弟若是报仇无门,林某将来带你去杀鞑子。”

    吴国毅盯着林海看了几眼,看他神情不似作伪,更何况在岳王神像前胡说八道也确实有点匪夷所思,于是道:“敢问林千户准备何时北上去打建奴?”

    林海放开吴国毅道:“除非吴兄弟先告诉林某,你和建奴究竟有什么血海深仇?”

    “我爹和两位兄长死在鞑子手上,算不算血海深仇?”吴国毅说着又道,“更何况,我吴家先人跟着戚大帅南征北战,吴某的曾爷爷在浙江和福建抗过倭,在蓟镇打过蒙古鞑子,在朝鲜杀过小日本。如今建奴在辽东肆虐,即使没有家仇,吴某乃忠良之后,难道就报不得国仇?”

    林海闻言肃然起敬:“原来吴兄弟是戚家军的后人。”

    吴国毅神色黯然道:“不光如此,我自己也勉强算是戚家军,只可惜如今却成了孤魂野鬼。早在四年以前,大明就再也没有戚家军了。”

    林海心中一动,想起天启元年浑河边那场惨烈的大战,不由问道:“吴兄弟莫非是浑河血战中牺牲的戚金将军所部?”

    没成想,就这么一句话忽然触动了这七尺男儿的心弦,吴国毅竟然止不住地放声大哭起来,一时之间泪落如滚。

    他仿佛又看到那赤色的浑河水,那是被上万明军将士的鲜血所染红的,里面有他自幼跟随的戚金将军,还有朝夕相伴的同袍们。

    那一战,明军一万三千步兵救援沈阳,走到半路上沈阳已失陷,明军在野战中硬刚数倍于己的敌人,在步骑炮皆备的后金主力轮番攻击下坚如磐石,最终奴儿哈赤付出了上万精锐才获得惨胜,双方的死伤基本相当。

    如果不算通州的那场火拼,这是吴国毅所经历的第一场战争,也是他迄今为止唯一的实战经验。这一战他在浑河南岸的浙军阵营中,先是目睹了浑河北岸近万川军的壮烈覆灭。

    这支川军以三千石柱兵和四千酉阳兵为中坚,这些土司兵身披厚甲手持钩枪,唯一的远程打击武器是毒弩。

    他们经历了长途跋涉,刚刚渡过浑河立足未稳就遭遇后金骑兵,只能在没有任何防御工事的野外迅速结阵。

    此时的后金自萨尔浒之后连战连胜,正是士气高昂的时候,右翼四旗的红巴牙喇兵不待车绵甲到位,直接就上马冲阵,准备靠他们的杀手锏近距离骑射来一举击溃明军。

    这真不是他们太狂,毕竟此时的辽东明军见贼而逃已是上勇,不出意外的话,只需他们冲到阵前一波近距离的箭雨,明军的阵营就会乱成一锅粥,之后就会变成待宰的羔羊。

    然而川军的阵营不动如山!

    右翼四旗的精锐接连冲阵三次,绕着川军的步兵大阵抵近射击,不仅没能撼动川军营盘,反而被杀伤数千,参将布刚和游击郎格、石里泰等中高级将领被川军生擒。

    奴儿哈赤见状不妙,又投入左翼四旗,八旗精锐将川军团团围住四面进攻,在车的掩护下披甲冲阵,仍是不能取胜。

    最后还是抚顺驸马李永芳用重金收买沈阳的辽东明军降卒,调来刚刚缴获的明军大炮,对着川军阵营一通狂轰……

    可叹川军兵种单一,又被重重包围,对炮兵根本没有任何可用的反制手段,只能用又累又饿的血rou之躯去硬扛。

    终于,川军的阵型被打乱,八旗精锐趁机冲杀,三千石柱白杆兵死战不退,几乎全军覆没,残余川军退入浙军的阵营中继续战斗。

    浙军和川军本来存在严重矛盾,双方在通州曾因口角爆发大规模火拼,连大炮都用上了。

    但亲眼目睹了川军的硬气后,浙军将士彻底服气,不仅没有在川军在对岸拖住后金主力时趁机开溜,而且接纳了川军残部进入阵营。

    相比之下,李秉承、朱万良、姜弼三位总兵带着一万多名辽东本地步骑,先是冷眼看着不远万里前来援辽的川军被屠杀,后又被左翼四旗一击而溃,主将带着辽东铁骑疯狂逃命,步兵则被后金肆意屠戮。

    此时浑河边上的明军只剩下三千浙军,以及被他们接纳入营的数千川军残部。

    川军残部早已饥疲交加,而浙军则绝大部分都是生瓜蛋子,除了戚金所部三百人是从真定带来的老兵,剩下的全是张名世新近从浙江招募的新兵。

    但这些新兵并没有被八旗吓倒,他们趁川军拖住后金主力,在浑河南岸挖掘壕沟,联车为营作为防御工事,依托车阵用火器御敌。这是戚继光在蓟镇时的车阵战法,被这支勉强可称为戚家军的部队继承了下来。

    后金方面不敢大意,也祭出了对付火器部队的常用战术,第一排还是车,第二排是背着重箭的骑射手,借着车的掩护前进,在火器打放的间隙抵近还击,第三排则是包衣,推着装满泥土的小车负责填壕。

    等到壕沟填平,最后一排人马皆重铠的铁骑就开始直接冲击浙军的车阵。

    其实后金是很少采用冲击战术的,他们的看家本领是骑射,不是离得很远的那种挠痒痒式的抛射,而是近距离直射,当时的明人甚至将其形容为五步射面。

    但这并不代表后金不会使用冲击战术,当连番骑射打不开局面时,后金也会直接冲击。他们用来冲阵的也不是网络上曾谣传多年的所谓后金重步兵,而是人马皆重铠的重骑兵。

    早在萨尔浒之战时,后金就见识过浙军车营的厉害,当时东路军刘率领的南兵是最难啃的一块骨头,加上这次被白杆兵打得有点心虚,老奴直接就押上了人马皆重铠的铁骑。

    然而浙军的阵营没那么容易被攻破,他们依靠战车和川军残部的长枪厚甲坚守阵地,再用鸟铳和轻型火炮向敌军反击,八旗精锐轮番冲锋始终无法把明军打散,又一次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最终,浙军的弹药全部打光了,孤立无援的明军被生生耗死。

    除了以酉阳兵为主体的三千残部顺利突围,在冉天胤等川军将领的带领下逃回辽阳,包括三千浙兵和三千白杆兵在内的近万明军永远留在了浑河边上。

    这一战,明军主将川浙总兵陈策、副总兵童仲揆战死,统领石柱兵的秦邦屏、统领酉阳兵的冉见龙、统领浙兵的戚金和张名世全部战死,壮烈牺牲的明军将领还有吴文杰、周敦吉、袁见龙、邓起龙、雷安民等人。

    吴国毅的父亲是戚金的亲兵队长,他本人和两位兄长也是戚金亲兵,突围之时主将戚金和他的两位兄长都已经战死,吴国毅则和他爹一起随酉阳兵逃回辽阳。

    突围的残部携带八旗兵首级谒见辽东巡按张铨,张铨下令照例给赏,不少士卒都在阶前痛哭,表示不愿领赏,只想为主将报仇。

    此后,吴父留在辽阳城中,在城破之际奋勇杀敌,最终壮烈殉国。

    林海看吴国毅这七尺男儿突然大哭,也是大为动容,他知道肯定是自己猜对了,于是上前拍着他的肩膀道:“国毅兄弟,戚老将军和令尊的血不会白流,我们一定能把建奴赶回老家去。”

    吴国毅止住哭声,黯然道:“事到如今,我也不指望朝廷能灭了建奴,只希望这辈子能多杀几个鞑子。”

    林海有些诧异,这年代绝大多数人都认为建奴被扫平只是时间问题,毕竟万历朝的朝鲜之役、杨应龙之乱都持续了七八年时间,天启元年爆发的奢安之乱也持续至今,建奴之患也未见得就比这些更厉害。

    更何况,自天启元年占领广宁以来,后金近四年来几乎没有取得任何新的战果,甚至连广宁城都一把火烧了,退回三岔河以东。即使在很多朝廷大佬看来,这建奴也没什么了不起的,迟早要步杨应龙等人的后尘。

    站在天启五年这个时间点,即使某些有识之士能看出大明气数已尽,恐怕也很难预见最后问鼎天下的会是带有浓厚部落制印记的后金。

    毕竟谁也无法预见皇太极将在一年后成为后金新汗,且此人乃是百年难遇的盖世雄主,几乎凭一己之力扭转了后金政权的命运,这真可谓是时也命也。

    林海不知道吴国毅的想法为何会异于常人,但他却很想把此人收为己用。

    “我也觉得光靠朝廷是决计不能剿灭建奴的,这就是我为什么要在舟山捐官的原因。”

    林海说着看了一眼岳王神像,沉声道:“但我还是那句话,浑河边上那一万华夏英灵的血不会白流,绝对不会!”

    只要我们仍记得这一战,只要仍有人记得那些在浑河边壮烈牺牲的名字,这些华夏英灵的血就没有白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