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信号（4）
我终究没有想起那名字。 在它即将出现时，脑海中的记忆如同被恶意剪辑般彻底陷入了一片白噪，如同难以入眠时紧闭双眼却在眼前出现的、让人恍若坠落的斑纹在不断滚动。 等到我回过神来，丽芙已经在为我再次注射血清的过程中，那是万事携带的备用品，足以再支撑一阵子。 “指挥官，刚才潮起时你就晕倒了，这期间发生了什么？”里的表情十分严肃，“而且这里的沙子未免太细了些，跨越这片区域我想我们也应该做个临时机体检修。” “指挥官，你的脸色......”露西亚的表情则一直很好懂。 我只是摇了摇头，脱去身上的防弹装备教给丽芙保管，继续朝前走去，于是沉默再次占领了这片广阔的天地，一行人继续前进着。 越往外走，那些如同含苞待放的被命名为岩株的异合生物就越少，红潮的涌动也变得平和，支流的密度也逐渐降低。只是我们的心情和处境并未变好一份，被红潮这巨大威胁所掩盖的恶劣生存条件开始显示出它的威力。 正在思考对策时，身后的“鲸歌”再次响起，虽然因为我们已经离开红潮覆盖范围一段距离，因此声音变得缥缈了些，但我的眼前还是禁不住一花。 “既然还有时间，那么我来给你讲讲跟她有关的事情吧。在她和我都还不是构造体的时候，我们就已经认识，并且成为了挚友，她是我见过最理想主义也是最务实主义的人，成熟的时候果断决绝到了极点，天真的时候又满脑子都是一些不切实际的浪漫想法。” “比如？” “比方说啊……”艾拉侧目看向了望窗外的蔚蓝行星，“你觉得大家对那颗行星是怎么看的？” “地球？”我顺着她的动作望向地面，此时我们所在舱段的舷窗恰好几乎被带着丝丝缕缕白纱的蔚蓝所占据。 “嗯。”一瞬间，脑海里闪过的都是一些数据，“赤道半径6378.137千米，自西向东自转，绕太阳公转，是太阳系由内到外的第三颗行星………非得说的话，每次执行任务时，突破大气层后被重力所拖拽的束缚感，倒也算是大家共享的一个记忆点。” “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了吗？”艾拉的表情没什么变化。 “如果你问的是我本人，我能说上好几年。”我收回目光望向对方，“但如果你问的是所有人的看法，我想很少有人能说出比以上更多的东西了。比起我，你更应该去调查大家。” “执行部队的指挥官经常落地，恐怕不知道绝大部分诞生于空中花园的居民，可能终其一生都无法感受那份被重力束缚的感觉，就连考古小队的人，也不一定全部都去过地表。”艾拉并没有接住我的话茬，而是朝我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她也是了解我的身份的，“话说回来，你觉得地面上，是怎样的？” “地面上是怎样的？”我不禁闭上了双眼。 就在这时，艾拉的容颜再度扭曲起来，似乎我又将回到现实。 为什么这个时候会想起出行前和艾拉的对话？ 脑海中仍旧盘踞着这些想法时，我发现可能是因为已经远离了红潮和那歌声，所以自己并没有晕倒，而是稍稍恍惚了一下，我不禁停下脚步。 “怎么了？”露西亚从后方靠近。 我没有回答，只是往后方看了一眼，在那不断变动的浓厚尘埃中，我最终什么都没能抓住。 正要继续超前行进，一个身影仿佛一闪而逝。 红潮虚影是我们已经碰到过许多次的现象，人们会看到自己内心所想的一些东西在红潮中以光影浮现，有的持续许久，有的一闪而逝。 那身影是红潮虚影吗？我无从得知，但如果是，那恐怕整片红潮都在扫描着我的心灵。 无论如何，只是一眨眼的时间，它有随风飘散了。 此时时间已经过去了数秒钟：“我没事。” “......嗯......那继续走吧。”万事继续在前引路。 又一阵长远的距离之后，我们在已经接近大部队信号的地区发现了一个孩子，人类孩童。之所以只靠热成像就能判断它不是感染体，是因为对方正躲着我们行动，感染体可不会这么做。 随着那个方向加深扫描力度，聚居区出现在我们眼前。一行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约而同地翻过面前的丘陵，并排站在了一片高地上。 “你觉得地面上是什么样的？”女性的声音回荡在因为体力消耗过大而有些虚浮的脑海中。 辽阔、原始、死寂，仿佛从第一个人类从大地上站起时就是这般模样，直至最后一个人类在大地上躺下安息时，它将回归到最开始的状态，所有对人而言伟大的东西都会被大地所吸收，不留下一点痕迹。 简陋的营地出现在丘陵的咫尺下方，闯入的冷风摆弄着帐篷，让它们咯咯发笑。 而营地中热源集中的地方，就是正对峙的汉斯率领的大部队和原住民，那是灰鸦第一次与老人交谈。 “果然是空中花园的大人物们。”他显出些许不屑。 “我们不是什么大人物，我们只是正在执行任务的士兵。这里不久就要遭到来自空中花园的天基打击，请你们赶快离开。”露西亚上前一步，这动作对她而言显得有些焦急。 “天基打击，那是什么？”一旁的孩子显然没有收到先前对峙产生的肃杀气氛。 “简单来说，就是一道很粗很粗、很亮很亮的光，被它照到的一切都会灰飞烟灭。”老人对孩子说话时的神情与对我们交谈时判若两人。 丽芙本想为孩子解释什么是天基打击，没想到老人描述地很贴切而清楚，不像是对小孩的随意忽悠：“......您知道我们在说什么？” “我不光知道天基打击。我还知道零点反应堆，知道超光速引擎，知道大撤退，知道所有那些快要被孩子们遗忘的历史，”他深深地叹了口气，“我已经明白你们是来干什么的了，请你们自便，但是我希望你们的动静不要太大，孩子们还要休息。” 然后，老人就回去了，而其它人如同收到了什么信号，也纷纷回去了。 “可能我们刚刚解释得不够清楚，这里马上会被新型的帕弥什生物攻击......”里跟上了老人，这对他而言也是一个表示焦急的动作。 “不用继续强调了，我说了——我知道你们是谁，空中花园的精英们，人类的骄傲和希望，这么多年之后，你们又回到地上，然后给我们带来了毁灭的消息。我们知道你们是为什么来的，是为了消灭西北面那边延伸过来的那些红色的潮水和怪物的吧，我们知道它，它已经杀死我们的许多同胞了。”老人缓缓转过身来，缓慢的动作带着无匹的气势，“在你们提到天基武器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我们将要面临什么了，接下来我会将一切后果转告给我的同胞。” 里的脸上是带着错愕的表情，正待开口，老人却没给他这个机会。 “你们的处事方式一向简单粗暴，以前是这样，现在也没有改变，我并不奇怪。我们不会阻挠你们的任务，也不会破坏你们设下的坐标，所以完成任务之后，你们就可以走了。” “你们会死。”里终于找到机会脱口而出。 “你们已经重复过这件事情很多次了。我们会死，所以呢？看看你的周围吧，这个地方零零散散驻扎了上百个人。我经历过大撤退。灾难降临，有人登上了伊甸，有人运气差了一点没挤上去。前者在伊甸高枕无忧，而后两者只能靠文明的残渣勉强度日，仅此而已。”老人指了指汉斯，“看看你身后的那位老军人，得到了末日方舟船票的人就不会跟我们这些家伙继续纠缠。” 虽然望着这边，但汉斯对此没有反应。 “自大撤退以来，我们一直生活在毁灭之中，我们已经习惯了。如果没有更多的事情，请让我这个老骨头回去躺着吧，我还想在死亡来临之前保持最后一丝体面。” 这就是我们与老人的第一次交谈。 我本应该说些什么，但那时我正与脑海中受到鲸歌影响的记忆搏斗，尝试挖出那个缺失的名字，所以即使我听到了全程，我最终也没开口。 现在，回头看了一眼听到我的“保重”后仍旧站在原地目送的老人，我不禁会去想，如果我当时就拿出我冬眠者的身份，把这些人为数不多的道德位置给完全击碎，他们会不会有所改变，能不能让事情朝着空中花园所期望的方向发展。 可等我走到正等待在一旁的灰鸦身边时，我不这么想了。 所有的道德包袱都在空中花园这边，与这些人的选择根本毫无关系，而我也无权劝离他们，即使作为文明的保存者也不能，因为他们根本无处可去。 归根结底，还是我，我们，人类，现在太弱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