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信号（6）

    尽管整个身体挺得笔直，汉斯到最后也没能说出一个字，他只是静静地闭上了双眼。

    万事瞥了他一眼，然后扫视了一眼我的方向，与我对上目光后他背过身，双手交叠在身后做了个动作。他顺势走出营地中心，瞭望向了遥远的西方。

    “没想到到了今天还要在集体与个体间做选择。”里长出口气。

    “那是因为你仍抱有对道德的幻想。”我的目光仍旧望着万事消失的方向，脑海中盘旋着他刚才做的的手势。那是法奥斯学院内通用的暗语手势，如果我没理解错应该是叫我一个人过去找他。

    拒绝了灰鸦跟随前来的要求，我孤身走出营地，任凭在太阳降落时已经有些凉的狂风将自己的嘴唇和皮肤吹到干裂，似乎事到如今只有这样才能让人维持清醒。

    “唔......哈......你的队员呢？”万事先是打了个哈欠，他双手抱臂，用余光瞥了我一眼。

    “我一个人出来的，他们接下来的工作并不需要我的协助。”我摇了摇头，这种要与地表幸存者打交道的工作，我的存在只会让他们对我更为依赖，这不利于他们的人性化，“之前你的手势，不是叫我出来？”

    “那个是队长闲暇时教给我和神威的，说是你们法奥斯指挥官才知道的通用手势暗语。我闲着无聊，就记住了，没想到真的会有用上的一天。”万事的疲劳看上去像是他的固有属性一般，这种特征在很多构造体身上都有，是某种由人转换为机械时必然的性格缺陷所导致的，“只有这种时候，我才清楚认知到你真的和队长一样出身于那个指挥学院，毕竟你们看上去并不是一类人。”

    “嗯。”我点点头，与他并排靠在那木屋门前，“所以呢？”

    “我是最先发现红潮产生支流的斥候，是我将情报传递给了空中花园。本来以为你们会带一个更加缜密的方案回来，到头来却是最简单粗暴的广域打击。”

    “时间不多。”我并未有什么动作，只是望着悠远的天空。说不定今天能看到晚霞。

    “我很好奇一件事情，之前在075和升格者的作战中，灰鸦深入到了地下工事里并且和升格者直接接触过，对吧？”

    “当时并没有那个声音。”我点了点头，仍旧维持着视线的方向。

    “唔……出于侦察兵的角度来看，战场上最畏忌的就是情报不明突然冒出来的东西，哪怕有一丁点的疏漏都会酿成大祸。我理解这是刻不容缓的情况，但是在所有情报并未查清之前，制定计划，降下打击，可是……谁能保证所谓的天基打击能够真的可以遏止红潮？”

    “你想说什么？”我终于忍不住转过头去，他身上的慵懒此时已经无影无踪了。

    “我的意思是，广域打击，是基于现有情报的最优选择，却不一定是能够解决问题的......”万事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他那灵敏度高于人类的传感器中检测到了附近的陌生人。

    我和他不约而同朝一旁的拐角望去，一个妇人的身影突然出现。

    她直奔我们而来，口中不断嘟囔着：“求求你们……请你们原谅我之前的鲁莽。只要你们愿意听我的请求，从我这里拿走什么东西都没有关系。不……你们根本看不上我们的东西，所以求求你们，求求你们……求求你们再发一次善心……”

    她似乎知道自己言语中的道德负罪，毕竟现在这些人在空中花园地面执行部队面前唯一的可消耗资源就只有道德高度了，这种消耗还很大程度上是一次性且群体绑定的。

    “找到那个孩子？”我上前扶起她。

    “请帮我……请帮我去将雷伊找回来吧。你们也见过那孩子，那孩子还那么小……他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懂。”她在我的帮助下顺了口气，“都怪我告诉他，他的父亲前往了附近的城市寻找食物，他才会在那种情况下还跑向那么危险的地方。那孩子每次一受到惊吓就会去下意识去寻找他父亲的庇佑，我不该隐瞒那件事情的……”

    “我们找到过一些纸条，它们被很好地安放在沙地中。”我打开终端上当时的扫描结果。

    “是的，是的，这就是他的笔迹，”妇人似乎并没有非常惊讶，而是不断摇着头，“但我知道，我们都知道，他们已经被红色潮水吞没了。”

    万事上前来与我对视一眼，我们一起盯着妇人。

    “好几天前，他说要去废城那边给我们寻找一些备用的罐头……然后……就再也没有回来了。我试着……去找他，然后我听见了他的声音，从那些红色的潮水里面。我知道那意味着什么，我们的很多同伴要么死在了那里面，或是被飞溅的潮水感染了，不出几天，就咽了气。起初还有很多人被它迷惑，后来大家都明白，即便里面传来挚爱之人的声音，也绝对不能靠近它。”妇人说着说着变得愈发悲痛，然后戛然而止，接着郑重地说道，“不能被‘塞壬之音’所迷惑。”

    说出这个名号仿佛耗尽了她的所有力气，整个人一下子软了下去：“可是，那孩子……那孩子，雷伊他并不知道。我没有办法告诉他，他的父亲已经死了，呜——”

    我和万事再次对视，确认了彼此的想法。

    “我不想……我不想直到最后，都要一个人孤单在这个地方逝去。我已经什么东西都没有了，我已经什么东西都没有了……不要将那孩子都从我身边夺走。”本就带有的啜泣变成了嚎啕大哭，将对话完全淹没了。

    “我明白了。”我直起身，看向万事，“你叫我来就是为了这个对吧。”

    他先是欲盖弥彰地打了个哈欠：“唔——我可什么都没说。”

    顺势伸了个懒腰，他挺起上身看向我：“我是单独行动的斥候，那个叫做汉斯的总指挥并不是我的长，在队长下达第二个命令之前，我可以自由行动。但是你想清楚，没有人能保证我们这么做是对的，没有人能确保这一切会有一个好的结果。没有人知道你为这付出的一切，没有人会感谢你。你甚至可能会因此遭受到惩罚，即便这样，你还是想要跟过来吗？”

    “我不知道你居然这么啰嗦。”我仍旧望着他，随后看向另一个方向。

    里见状从阴影中走出：“指挥管，不可以，这种独断行为会被视作叛逃，在一个正常军队里甚至可能被当场处刑。”

    我笑了笑：“你相信我吗？”

    “我们剩下的时间也不多了，只要最后一个节点被铺设，空中花园撤退的命令马上就会到来。”

    “灰鸦，相信我吗？”

    “你希望我们留下？的确，带上整个灰鸦小队直接离开，会被视作叛逃，但是现在是在乎那种军规的时候吗？灰鸦小队没有人惧怕登上军事法庭，如果有任何惩罚，我们一起承担......”

    “你知道吗，如果现在在这里的是丽芙，她可是能直接抓住我的重点的。”我摇了摇头，对于我冬眠者的身份在灰鸦中其实并不保密，只是里现在没能联想到这方面，这也是他的性格特征之一，“我需要你们，留在这里。里，你明白我的意思。不是为了你们，而是为了所有人。”

    里并没有继续反驳，而是走上前来重重地拍了一下我的肩膀，将一枚黑色的六棱柱状的黑色长针，和一个通讯装置交到了我的手上：“有效部分只有顶端，我直接将它拆卸下来了，顺便做了点细微的改造，只有你的认证才能开启它。通讯装置已经修好了，但是这里的信道并不稳定，如果超过三十公里，就没有办法保持稳定通讯。当然，我不希望你跑到没办法保持稳定通讯的地方。”

    我刚想开口就被他打断了。

    “不要摆出这种你一定会那么做的表情，你不回来，我们就不会撤退。还有你，”他转向已经重新变得慵懒的万事，“我们的指挥官——”

    “唔——哈......我知道了。”

    他最后对着我们点了点头：“保护好我们的指挥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