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信号(10)
“除此之外,我们还聊过什么……让我想想。哦对了,你听过鲸鱼么?她啊……不知道为什么对那个东西非常着迷。”艾拉的神情沉静“‘我只在书上看过它,他们说它是地上最大的哺乳动物。要多大的池子,才能容纳那样美丽的造物?’你又是怎么想的呢,指挥官?” “我想,它需要的是大海。” “我当时也是这么回答的,‘只有大海才能装得下那么大的生物吧。’,她指着模型问我,‘空中花园里的水,到了地球上,为什么变成了蓝色?’” “因为水足够深,长波光会被吸收,短波光会被散射,所以是蓝色的。”一瞬间,自己就像是跨越了时空,跟时光深处那个被蒙上面纱的少女交谈。 “还好我当时没那么说。”艾拉笑着望了我一眼。 我并没给她继续说下去的机会,紧接着说道:“这世界上所有的生命之母,数以万亿计的水滴在千万年自然的锤击下组成了精巧的生命,那是如同黄沙被吹起后自行组成了精巧的空中花园等比例雕像的奇迹。”我笑着用目光回应,“深蓝是沉静的颜色,但并不因为海洋深蓝所以显得沉静,而是因为蓝是海洋的颜色,所以才成了沉静的化身。” “真不愧是前黄金时代来的大人物。”她略显俏皮地鼓了鼓掌,微微低头,又将目光投向舷窗外的星球,“那时候她说:‘这么一看,鲸鱼就是大海中的吟游诗人了。它的声音一定非常悠远和绵长吧?因为大海是那么的广阔,得不到回应,会很寂寞吧。’......” 有什么东西在眼前摇晃。 “又走神了吗?”万事收回了手。 “抱歉。”我摇了摇头。 “这次有点久。” “我只是想到了,很久之前的事情。” 绵长的‘鲸歌’再次响起: ——▆——▃——▆▇ 已经不知道走了多久,双腿已经要麻木了。起初还能维持和里的通讯,但是在跨越了某个节点后,连通讯都彻底断掉了。 荒凉的戈壁绵延到了地平线的彼端,乏味而壮丽。 “对于这个声音,你是怎么看的?” “你觉得这个声音像是‘鲸歌’,但是那帮难民管这个声音叫做‘塞壬之音’。”万事的步伐稍稍放缓。 “塞壬?”我稍稍一愣,想起那个妇人当时的话,摇了摇头,“看起来那位老先生的文化底蕴比我想的还要丰富些。” “所以不难理解为什么会产生这样负面的联想。”万事点了点头,看来他作为斥候已经收集过相关资料了。 塞壬,海上用歌声迷惑水手的怪物,只要塞壬唱歌,水手就会失神,船只则会触礁沉没。放在这里可以说是贴切,却有所背离的不怎么成功的比喻。 “与其说是引诱人深入的声音,就它所导致的结果而言,它更像是……提醒人红潮来袭的声音。”我摇了摇头,“可以循着音源吗?” “可以......你想到了什么吗?” “它也许在求救。”看着万事逐渐绷不住的表情,我只是笑了笑,“红潮支流附近最大的异常就是它,所以它的身上一定隐藏了与红潮相关的线索,如果想要突破,那里是迟早要去的。” “......我本来也并不反对。” 逆流而上,循着声音走了很久,支流的密度越来越高,原本还带点黄沙的土地也变成了灰黑的颜色。栖息在红潮岸边的异合生物们正在搅动着砂石泥土,窸窣的声音宛如死神的足音,万事身上的慵懒尽数敛去,留下的只有近乎肃穆的认真。 “血清带够了,应该还能维持一阵子。”万事望着面前目力所不能及的风沙之后,“现在还能靠声音判断潮起潮落来规避红潮,但继续深入就不得不和这些东西近距离接触了。帕弥什浓度是一回事,异合生物是另一回事,你确定你还想要继续前进吗?” “呵,来都来了。” “也对。” 鲸歌突兀地响起: ————▅▃! “鲸鱼唱歌却得不到回应的话,会相当寂寞——她当时脑子里思考的净是这种事。很不可思议,不是吗?” “......”艾拉的描述终于让我想起了一个人,一个我相当熟悉的、前段时间崭露头角的艺术协会新星。 “然后她给我唱了首歌,她一直都是这样,一旦有了灵感,就会马上实践。我的终端里还保留了那时的录音,你想听听吗?” 艾拉启动了终端。 一段慢板的柔和咏叹调响起,这恐怕是自己迄今为止听过最美妙的声音之一。 音调越升越高,那一瞬间,广阔的大海似乎真的出现在自己眼前。女性的歌声并没有模拟真正的鲸鱼,却让人一听便领悟到了旋律背后的涵义——那是一头孤单的蓝鲸正摆动着自己的尾鳍,游弋在大海之中,它一次又一次地吟唱,歌声回荡在海沟之中,却得不到任何回音。 咏叹结束,这是一首未完之歌,因为孤单的蓝鲸最后也没能找到自己的族群。 “还没结束。”我睁开双眼,看向艾拉。 “她说自己没有看过真正的大海,所以还没有想到这首歌的结尾。如果哪一天看见了真正的大海,她会将这首歌的下半部分谱写完毕,她是那么说的。” “她迟早需要亲自找我,对吗?” “我衷心希望如此,就艺术造诣而言,我想艺术协会很少有人能比得上您,指挥官。” “......我会认真对待这次会面。”这曲段让我越发确定了,这人究竟是谁,艾拉为什么会来找我谈话。 话还没说出口,肩膀就被谁猛地按住了,意识瞬间回笼,环顾了一眼四周,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步行至相当危险的地区了。 “你刚刚突然发了疯一样地狂奔,我还以为你要一头扎进红潮里!”万事浅灰色的视觉传感器长得极大,“你这到底是……” ——▅▂——▃▆▅——!! 声音打断了万事的话语,不同以往,这次它近在咫尺。 几乎是同时,我们循声看去。 “这是哪里......”我喃喃着。 暴雷在空中嗡鸣,然而飞扬的风沙却骤然停了下来。灰暗的层云之下,血红的潮水汇成了一汪湖泊,到这里,潮水反而平静了下来,一切呈现出一股明镜止水之感。 准确来说,是暴风雨前的平静,至于这暴风雨的存在则无可置疑,因为水中央站着一具宛如骷髅的人形怪物,数柄帕弥什异聚钢叉将它死死地钉在了源头的中央。
若不是这个场景近乎炼狱,它的姿态就像是受难的神之子。 “那是......”我感到浑身的血液都在沸腾,自冬眠以来一直维持的理智瞬间崩溃,关节仿佛被热流环绕,下意识想移动体内器官却毫无反馈,无力感充斥整个认知。 ——▅▂——▃▅▇—— 我的喃喃仿佛惊动了潮水中央的怪物,它挣扎着,仰起头,发出了一阵浑厚到沉重的“歌声”,正是一路上听见的‘塞壬之音’。 “你是......” 它猛地转头看向了这里,本来平静的红潮也忽然像是有了生命一般地溢了出来,逐渐覆盖上周围的土地,它身下的红潮瞬间涌入其体内,一柄由红潮异聚合金利刃随着递出的动作瞬间无中生有,刺击和延伸叠加起来的速度快到rou眼难以辨认。 那尖刀瞬间来到了我的面前,可我却没有丝毫闪避,一切就这么静止下来。 万事对自己的爆发力一直很有自信,但眼前“塞壬”的速度让他下意识全力驱动一切力量都没能反应过来,只能怔怔地看着这一幕——尊严在自己最自信的领域被击碎了。 但塞壬并未有下一步动作。 我伸出手,从侧面轻触那泛着冷光的薄片,事实上它的厚度是如此的小,我甚至很难从正面看见它的存在。 但,它就在那里,她,就在那里,我再确认不过。 触碰到那异聚金属的一瞬间,我并未感觉到冰冷,这材料所含的温度是如此恰好,如同少女温润的手心,充满了丰沛的生命和美好的希望。但很快,另一股冰冷的感觉传来,似乎这“剑刃”正不断流转。 我正好奇为什么,借助物理接触启动的精神链接有了回应,对方很像是构造体却略有不同的信号结构让我最后一丝不安也安放下来。 两个精神正在塞壬体内搏斗,一个灵动一个刚硬,每当红潮涨起,塞壬就被周围的生命力量压制而放出被困其中的意识响起鲸歌,而那个被困的意识真的在企图警告周围的人,这就是塞壬之音。 但这一切对我而言,都不重要了,因为此时的精神链路中,我的面前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曾经略显消瘦的她如今在精神世界中以全新形象出现——那是比曾经在我面前出现过的构造体形态更出挑、靓丽的素体。 “赛琳娜。” 微闭的双眸中,热泪滚滚而下,在那瞬间,自从趟进冬眠舱以来再也没跳动过的心脏,重新驱动了时钟指针,让层层叠叠的复杂行星齿轮重新运转。尽管其中有许多卡尺已经锈蚀,尽管无数系统的重新弥合修复仍旧遥遥无期,但,我确实再次感觉到了活着是一种什么滋味。 无数被压抑的情感重新破土而出。尽管身负使命,尽管在夜深人静时无数次告诫自己,文明延续才是第一位,但这些都不影响我本身所具备的、这个时代无人能及的丰沛人性,那是基于学识和比较的对人的依恋、对文明的责任、对星辰的期望。 “我的指挥。” “我的伊利斯。” 但在那一切的地基上,我仍是一个人,而且总是一个人。 直到今天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