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光下的礼服（上）
似乎是在内心默默衡量着，直到下达了一个决定，丽芙望着这边踌躇了好一阵子才移开视线。 数秒钟的寂静后，娓娓叙述如水流出：“我出生在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但这状态持续的时间非常短。所以，可以说我的家庭是不幸的。” “那是黄金时代，是帕弥什爆发之前，我记得那是一座庄园吧。我的父亲是一个医学科技公司的职业经理人，所以那时候我很喜欢看书，看各种书。后来，或许是某种天性，我喜欢上了小动物。” “这要放在21世纪都不算是个爱好。”在对方谈话的间隙，我总忍不住发表几句评论。 “但是和一般小孩子不一样，除了猫狗，鸡、鸭甚至小羊我都很感兴趣。原本这一切并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直到我母亲的去世。” “迄今为止我都不清楚她的真正死因，不过那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离开后不久，我就有了一个新的母亲。”少女轻叹口气，看向与太空中不同的、属于黄金时代的星空，“这本来也不是什么问题，可她还带了两个孩子，一对姐弟。” “一开始，他们还尝试与我和谐共处，我能感觉得到。但这种伪装日渐消失了，他们在这个家庭中的地位并不依赖与我的关系，或许他们隐隐意识到了这一点吧。” “‘又不是园丁或者放牧人的女儿，像这种低等的工作，现在不是全都交给机械了吗？你的父亲可是本市最大的医研中心的董事，你不会只喜欢这些无聊的东西吧？’这就是对我照顾植物、喜欢小动物的评价。”少女又叹了口气，直立的上半身微微摇摆起来，“那还是我们刚见面，他就已经对我这么不客气了。” “所以那之后你的生活有什么变化呢？”我轻轻握住对方伸过来的手。 “从他们来了以后，我学会了很多东西。”丽芙带着笑意望向我，“十分钟烹调三人份的早餐、如何使用最少的水洗干净所有衣服之类，都是非常实用的生活技巧。” “那时候，我还对母亲的在天之灵炫耀这些小小的成就。”见我没有开口的意思，她摇摇头，继续望向天穹。 “丽芙一定会和新的家人好好相处，所以mama在天上是不需要担心丽芙的，丽芙会过得好好的。当初我真的是这么想的。” “嗯，我明白了。”我轻抚身旁少女的秀发，与她一同望向星河，“所以这件礼服时什么时候出现的呢？” “我和这礼服的第一次相遇，是一次晚会，那时父亲很重视，‘各界泰斗都会出席’。那天他说的话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我自然想借此机会，向大家介绍下一直在我背后默默支持我的，我最重要的家人们了。’” “然后就是我名义上的jiejie突然想起她刚拿到手不久的手工订制白色礼服裙，我的后母说：‘当然可以了，毕竟那条裙子和你那么相称，都那么高贵而美丽。’然后就使唤不那么高贵而美丽的我去找到那条裙子。” “怎么使唤你的？”少女的声音戛然而止，仿佛在回忆中更为深陷了些。 “唉，就她的话语而言，我确实是从她身上感受到了些许温暖的。但现在看来，那只是忌惮我作为父亲亲生女儿的身份罢了。除此之外，我在他们眼中恐怕是脱离时代的、由内而外腐坏的、只配做佣人做的低等活计的、年轻的老朽。” 气氛有些凝重，我脑子一抽顺嘴说了一句：“你平时可不怎么用排比。” 少女轻轻一笑，酝酿些许时间，最终还是摇头以对：“然后她的的宝贝儿子、宝贝女儿就以光彩照人的形象出现了，父亲这时候开始催促我换衣服。可我当时在帮我名义上的jiejie寻找那件礼服裙，自然没时间换衣服，他明知道这点却有意无意地忽略了。” “‘她不太舒服，而且她向来不喜欢人多的地方，对吧，丽芙？’” “这是一个恰到好处的台阶，却莫名其妙扣上了不太舒服和喜好孤独的特征，然后用一个无形的威胁让你屈服。”我轻拍少女外侧的肩膀，“你这个后妈，真是不简单啊。” “但当时的我并不知道这些，我只觉得自己因为找礼服裙而忘了换衣服，所以只是提出由我来看家。您知道我的父亲是什么反应吗？他借着那个台阶说了一句：‘她就是太孤僻，麻烦你照顾她了。’” 丽芙的话语戛然而止，早已靠在我身侧的娇躯发出阵阵轻颤。感受到她情绪崩溃的迹象，我一时间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最后心一横，直接搂住了已经靠坐过来的她。对方毫无反抗地接受了这关怀，而且还朝这边蹭了蹭。 “那时候听到这句话我已经意识到了有哪里不对，只是觉得父亲一下离我好遥远。现在我才知道，我们从来就没真正亲近过。” 我很明智地没有开口，只是继续轻拍她离我较远的那一侧肩膀。 “‘哪儿的话，我一直当她是自己的孩子……怎么会觉得她麻烦呢！’”复述后母的话时丽芙的声音压得极低，然后整个人一下垮了下去，完全趴在了我的腿上，朝着我盘起的双腿间与地面形成的空洞大喊起来，“看看她说的都是些什么！这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恶心的人啊！我真不明白，真不明白为什么偏偏是我？偏偏是我碰到了这种事情和这种人！” “......但现在的你是在空中花园，而他们没有这个机会，不是吗？”等对方的捶打和娇呵逐渐转化为啜泣我才缓缓开口，我都没发现我的声音居然变得如此低沉。 “然后，然后就死不知名病毒的大肆蔓延，……人们陷入恐慌，发狂的机械……，攻击……地面防卫军……，前往前线……医疗………爆发了战争……，……请市民不要过于恐慌……”少女的声音越来越小，直到戛然而止，似乎她这时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和现在尴尬的位置。 丽芙不慌不忙地起身，拧了一下鼻子，双眼上抬直勾勾地望着仍带着些许尬笑的我：“抱歉，我失态了。” 我轻轻按下她的肩膀，将少女引导着躺下，直到她完全平躺。此时我只要维持着一手撑地的侧躺，她的话语就能正好在我的耳边响起。 丽芙很顺从地接受了一切安排，几个深呼吸后，她的双眼中再次倒映出了星穹：“然后就是兵役。我不知道您那时候的兵役制度如何，也不知道您了不了解我所经历的那些。总之，每个家庭都需要派至少一个人去服兵役。” “我名义上的母亲首先想到的是利用父亲的地位逃避兵役，我名义上的哥哥给出的理由是‘我要是去了那种有去无回的地方，父亲的医研中心可就后继无人了！’，我名义上的jiejie嚷嚷着最近刚和集团董事公子见面和与对方的订婚’”丽芙回到了她平日里的状态中，宁静、平和与如水的暖意重新包裹了整个空间。 “我当时在想写什么呢？哥哥，他是不能去的，父亲的事业不能没有继承者。jiejie已经有了喜欢的人，如果jiejie前往战区的话，母亲一定会非常、非常担心吧。如果是我的话，至少丽芙可以像父亲和母亲说的那样，为了全人类的幸福。……吧？”她的生意越发轻缓。 “然后，为了不让平时被作为佣人使唤的我灰头土脸地出发让人笑话，母亲让我穿上那件礼服，去迎接崭新的命运。”少女侧过身，直视着我的双眼。 “打断一下，你的后妈不是说可以逃避兵役吗？”这个距离完全突破了过往的下限，我必须说点什么来转移话题。 “这可是全人类的战争，只要还在地球上，再逃能逃到哪里去？父亲是明白这个道理的。” “好吧，所以他们对此的反应是什么？”我的中指轻轻挑起她的流海，平时有逆元装置的时候我很少会有这种想法。 “士兵带我走的时候都惊讶于这个家庭的不对劲，他问母亲还有没有什么想和我说的？她说‘该说的刚才都已经说过了，战争结束之后，你们负责把她送回来就行。’” “无语。”我直接说出了我的心声。 “当时的士兵也是这个反应，所以我们离开了。我名义上的哥哥对此的评价是‘她终于走了’，我名义上的jiejie对此的评价是‘一条裙子就能打发掉她’。” “再后来，就是我的资料上记录的事情了，‘战场之花’的初登场。”少女露出一个近在咫尺的腼腆微笑。 “嗯。”我不禁露出笑意，点了点头。 “简单的速成战术课之后的第一次行动就碰到了军团级感染体入侵规模，当时全线都在撤退，上级命令放弃当前战区，但是大量伤员被遗落在了战场上。我碰到的第一个伤员是个重伤员，他的左肋有贯穿伤口，见到我后第一反应是劝我离开：‘没用的，医疗兵，地面部队已经撤退了，等感染体推进到这片区域，没人能活下来。能遇到你这样的人，是我的荣幸，但……趁最后这一点时间，赶紧走吧，你活得更久才能救更多人……’” “我什么都没说，那时候我什么都没想，只是想让所有人得到幸福，所以，我继续寻找其它被遗落的伤员。”丽芙的身体逐渐蜷缩，额头贴靠在我的胸口，“‘这个世界，真是残酷。’那是我离开时他自言自语的话。当时我并不能理解他的意思。” “就算你做了紧急救护，他们还是会被杀死，可他们没有，为什么？”我的左手越过她蜷缩在身前的双手，轻拍她的后背。 “因为一段时间之后，构造体部队到达了战场。他们得到的是一大堆生命信号，那是一位重伤的医疗兵，以及35名得到救助的伤员。” 我想发出感叹，却实在想不出该说什么，只是继续轻拍着怀中的娇躯。 “为了救我，他们给已经昏迷的我做了抢救。我至今都记得刚睁开双眼时的问答‘为了维持你的生命，接下来我们只能将你改造成构造体。我们需要征求你的意见。’我记得当时他还说了什么根据心理分析意见得出了什么结论，但我都不在意，我只在意一个问题——‘为什么要救我？’”丽芙突然露出笑意，洁白的牙关仿佛能映照出星光，“他特地把声音提高了些，生怕我听不到似的：‘为我们……人类需要你。你比很多人都值得活下去，就这么简单，还有别的疑问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