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回收行动（3）
等到心中不断默念着“不能倒下”的声音突然消失，赛琳娜才意识到自己一直在原地等待着。 等待着什么呢？ 她也不知道。 此刻她仿佛回到了《阿卡狄亚大撤退》落幕的一刻，站在舞台中央，等待着审判的降临。她绝对不可能活着离开这里了。 赛琳娜似乎失去了刚才一段时间的记忆，可能是歇斯底里，可能是人生的走马灯，也可能单纯地做了下意识的集体自检。无论如何，至少现在自己还完完整整地站在这里且逻辑清晰，那么这里看来暂时是安全的。 但，自己身上携带着那块奇怪的碎片，那碎片肯定携带着超高浓度的帕弥什病毒，且不说可能吸引敌人，自己甚至不能长时间携带它行动。 当她想要把那碎片放下时，却感到那东西是无比的沉重。那是已经全员牺牲的队友灵魂的重量，是他们生命的重量。 她现在还有什么能做的呢？此刻的赛琳娜仿佛回到了血rou之躯，一片茫然，头脑发蒙，完全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办。所以她只是下意识继续着唯一的使命：“请……请安排接应的撤退队伍，拜托了……” “考古小队……考古小队呼叫空中花园……目前队伍伤亡率已经达到99%，这里是队员赛琳娜，我已到达撤离点……” “求求你们了……求求你们了……”赛琳娜的声音如泣如诉，情绪的崩溃已经过去。 刚才自己有没有失态地叫喊呢？有没有大笑出声或是发出悲鸣呢？ 无论如何，赛琳娜已经没有力气了。 就算有，也没有那个必要了。 然而就在她即将松手的一刻，视觉传感器捕捉到了一个突然出现的反光，瞬间吸引了她的注意。 那是，空中花园的通信中继卫星！ 原来如此，所以空中花园才要派人登上这空间站，才这么长时间没有回应。因为这空间站是个巨大的干扰源！ 她感到心底重新燃烧起来。 赛琳娜刚将手放在而后的通讯器上，其中就率先传来了她期待已久的声音。只不过—— “这里是空中花园临时中转卫星，以下为空中花园十五分钟前留下的讯息。作战方案早已在半小时前计算完成。很遗憾，鉴于迟迟联系不上你部，空中花园判断贵部队的生还概率无限接近于零。” 赛琳娜的双手微微颤抖起来。 “空中花园的防空火力已经抵达极限，无法继续和空间站进行消耗战。出于战略资源分配考虑，无法为注定牺牲的部队调拨支援力量，空中花园已于十五分钟前提高轨道高度，退免继续和空间站进行交汇。” 她浑身一软，跪坐在地上，只是抬起的手仍旧维持着通讯姿势。 “若有幸存者接收到本条留言——伊甸感谢你们的付出，你们是伊甸英勇的战士，全人类将会永远铭记你们的光辉。” “通讯结束。”作战通讯AI一直都很有礼貌。 赛琳娜的手一下子垂落下来，安静地如同一朵在夜间收紧自身的花朵，仿佛与寂静无声的、早已死去的空间站融为一体。 赛琳娜不知道自己跪坐在了地上多久。有那么一瞬间，她忘却了自己现在不再是一名人类，而是一名构造体。 可为什么，她的腹中会有那样翻滚的冲动眼眶又为何会这样湿润起来 所以说到底，为什么要抛弃他们 她不知道，她也不知道那没能逃出来的队员们如果坚持到了这一刻会怎么想。 “我的家人死在了地上，我没能握住他们的手，但是我看见了他们最后的目光，其中绝对不存在所谓的祝福，只有恨意。被抛下的人只有憎恨，离开的人只有悔恨，这座伊甸诞生于仇恨和无数尸骸之上。”士兵平静的声音回荡在耳边，其中弥漫的死寂完美地融入了这空间，“在那场战争中，人只会跟畜生一样，毫无意义地去死，没有信仰，没有荣誉，更不存在所谓的最后的谅解和祝福。” 赛琳娜至少明白了，她的作品确实是幼稚、傲慢的。诚如那个土兵所言，现在充斥在她心中的只有仇恨和愤怒。为什么要抛弃他们他们为了人类的未来奋战至今，为什么要抛弃他们！ “当有生力量化作冰冷的数字时，你才会理解什么叫做战争的恐怖，当人连人都不能当的时候，你才会明白什么叫做战争的无奈。” 她理解了，她全部理解了。 她已经充分品味到愤恨究竟是怎样丑恶的情绪了，可然后呢？ 她已经想到了该如何打造出最完美的作品，甚至什么都不用添加，只要反映最真实的事实就好了——就像现在的她一样。如此一来，那将一定是她最伟大的作品，也是自己送给渡鸦的第一份郑重的礼物了吧。 渡鸦......渡鸦......想到这个名字，赛琳娜越发感到情绪的枯竭，她甚至无法惋惜和悲伤那个事实——他们从头到尾甚至都没见到一面，尽管双方都是如此期待。 记得在艺术协会内部培训进修时，那个如同新星般闪耀的灰鸦指挥官曾告诫过自己一些事情。那究竟是什么呢？似乎是艺术的“局限性”，还是说自己作品中的局限性？她已经记不清了。她只记得，渡鸦在信中似乎也说过同样的话。 或这也是自己给艾伦会长的回答吧。 “我只是温室中的花朵。”她轻诵着，真正的答案其实早已在心底昭然若揭，“傲慢。” 曾经的她天真地描述了一个根本不存在的‘地狱’，讴歌了虚假的战争与和平，赞扬了臆想之中的人性光辉，那是何等令人不耻的傲慢。可她在那名士兵的痛斥下‘幡然醒悟’，她决心为自己的傲慢赎罪，于是毅然决然成为了一名构造体。 因为成为了构造体，就终有一日能够看见真正的战场，就能亲自品味真正的地狱，就能用自己的双手谱写一个不容任何人可以置喙的‘真实世界’。 直到自己真正地置身于地狱之中，她才发现那样所谓的‘赎罪’的想法也是何等的傲慢。竟然为了那样愚蠢的理由，成为了构造体，竟然为了这样愚蠢的理由，踏上了战场。 她错了，她知道自己错了，她不该怀揣着这样天真而轻浮的理由与半吊子的觉悟，离开那个令她感到舒适的花园的，这才是自己的局限所在。 灰鸦指挥官的话语似乎仍回荡在耳边：“你知道么，你这样的人是无法突破自己真正的局限的，你的傲慢已经扎进骨子里，只有刮骨疗毒才能根除它，但那很可能让你送命......刮骨疗毒？那是个典故......” 事到如今，她的呐喊、彷徨、絮语和温情都不再有人能够感受，也不再能朝任何一个目标倾诉些什么了。四周只有最后一场战斗留下的残肢断臂。 她深爱的艺术究竟有什么意义 她为此奋斗至今的那些歌剧，那些音乐究竟有什么意义 这个地方需要的是能消灭敌人的武器，浇灭狼烟的热血。她对于艺术的那些可笑信念，都不过是安慰剂，和自我麻痹没有区别。 然后呢？ 她知道自己错了，然后呢？ 软弱的思绪瞬间充斥着意识海。 谁都好，救救她。 谁都好，带她离开这里。 想要逃离，想要逃离，想要逃离…… 想要再写封信，将自己的经历告诉那个人；想要根据现在的心境再写一部作品提交给艺术协会；想要，完成那支舞的约定...... 直到甬道另一端的悉索声突然将她惊醒，暗红色幽光在黑暗之中跃动。密密麻麻，成片的、无法对抗的敌人已经蜂拥而至，它们瞄准的毫无疑问是她怀中的几何体碎片。 就这样战死在这里......吗？ “很抱歉，我们没能把你们带出去，但是，赛琳娜，你身上带着的那块碎片，可能是一把极其关键的钥匙，你一定要把它送回空中花园，不论付出什么代价……” 那又怎么样呢空中花园已经抛弃了他们了，已经不存在可以回去的地方了。 “你一定要把它送回空中花园，不论付出什么代价……” “你一定要把它送回空中花园，不论付出什么代价……” “我一定……要把它送回空中花园，不论付出什么代价……”心中的回音子啊一瞬间照入现实。 那是数十条生命的重量，自己决不能放下。 更何况，自己还有一支舞呢。 想到这里，赛琳娜右手狠狠地将自己钉在地板上。另一只手轻易破开了早已年久失修的气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