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莫要说给子龙听
到雒城后，诸葛亮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命人撤下了高悬的张任首级，蒋琬看着眼前的头颅一阵唏嘘，如果当时……自己能劝说将其安葬，说不定庞军师也不会死了。 “叫人用紫檀木匣装好张将军，整理好遗容，送还城中。” “孔明……”刘备喊了声，兀地又顿住，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烦请主公命人扔三十袋粮食给雒城。”诸葛亮颔首道。 “哦？哦，好。”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刘备知道孔明这么做一定有他的深意。 “城中应该许久不见炊烟了……”诸葛亮叹息一声，“主公陪亮去看看士元兄吧。” 刘备带着诸葛亮来到庞统的坟前，乌木刻的碑立在山坡上，遥遥可见雒城的高墙。 诸葛亮看着“庞公士元之灵”六个大字，双手举着一杯酒，拜了拜，洒在坟前，留下了一行浅浅的水印。 “借刀杀人。”身后隐约有人小声嘀咕道。 诸葛亮微微一震，回过头，只看见一个光秃秃的脑袋，鬼头鬼脑地站在法正的身旁，嘴角泛着一丝冷笑。 “足下便是彭永年？” “呵~”彭羕哼了一声，算是回答。 他本是西川本地的官员，性情傲慢，因为胡乱非议政事，得罪了刘璋，被处以髡刑，胡须头发都没了，又被罚去做劳役，在刘备入川后通过法正结交了庞统，几人倒也臭味相投。 好傲慢的人……外表的傲慢，往往是为了掩饰内心的自卑吧。诸葛亮心里想着，忍不住又多瞧了几眼那光秃秃的脑袋和滑溜的下巴。 彭羕被看得浑身不自在，不由得有些羞怒，正欲开口，法正先说话了。 “孔明不该如此放任刁民。”法正有些不忿，“雒城断粮日久，只要再围上一个月，必破！” “整个益州都将成为主公的辖区，雒城的百姓自然也就是主公的子民。”诸葛亮挥了挥羽扇，望着雒城的方向，“别再死人了……” “还打吗？”刘备有些踌躇。 “等着就好了，主公。” 刘备军没再发动攻势。 诸葛亮每日坐在庞统的坟前，抚着那张自隆中带来的古琴，遥望着雒城的炊烟，每隔两日便命军士再扔一批粮食给雒城。 第七天，军士们刚把粮食运到城下，“吱~”的一声闷响，城门缓缓打开，一个消瘦的少年提着一把弯刀，慢慢地走了出来。 “诸葛亮何在？”他沙哑着声音说道。 军士们面面相觑，赶忙回去通知军师。 诸葛亮从山坡上纵马而下，一直奔到城门口，只见城墙上站满了面黄肌瘦的老人和妇孺，还有少部分捆着绷带的军士，正瞪大了眼，紧紧地盯着靠近城门的自己。 “刘循？”诸葛亮翻身下马。 “正是。” “刘季玉之子？” “不错。” “亮一直疑惑，区区一个雒城，就连张任将军也死在了雁桥，为什么还能坚持一年之久，”诸葛亮施了一礼，叹息道：“公子深得人望，更胜令尊……” 刘循自嘲地笑了笑，低下头，“庞统是我杀的。” “哦……士元兄身中十三箭……” “每箭都是我射的……”刘循手腕一转，将弯刀捧到诸葛亮的面前，“循知道玄德公对雒城恨极，请先生替循带话，百姓无罪，杀我一人，保全雒城……” 说罢，刘循单膝落下，将手中的弯刀举起。 “公子不怕死？”诸葛亮接过刀。 刘循笑了，这一刻，他不再是守城的将军，更像是一个远游归来的孩子，“之前担心玄德公愤恨，会屠城以泄怨，如今有先生在，料想不会了……” “先生这一刀落下，便是答应循了，”刘循闭上眼，感受到冰冷的刀锋贴近了自己的脖颈，“雒城十万百姓，还望先生仁慈。” “亮从来不是个仁慈的人……” 刘循一惊！ 诸葛亮猛地一提弯刀，擦着刘循的头侧削而过，削断了他的发髻。 “我倒是常怪主公太仁慈。”诸葛亮笑道。 刘循只觉背后唰地一阵凉意掠过，冷汗渗透了衣裳。 “走吧，公子，给士元兄上柱香。”诸葛亮俯身扶起刘循。 “公子之生死，非亮一人可以定夺，雒城的百姓，也只有求主公来开恩。” 雒城外的山坡上，刘循为庞统点了一炷香。 “请玄德公放我回去，”刘循起身回头遥望着雒城，突然泪流满面，“循会劝父亲开城投降。” 少年人的泪，忽地让刘备一阵心酸，正想答应，诸葛亮开口了。 “公子会吗？” 众人皆是一愣！ “军师……不信刘循？”一旁的法正不解。 诸葛亮摇摇头。 “军师不是相信他的吗？”刘备奇怪的问道，“不然为何领他至此？” “虎豹入了笼，虽然不必斩草除根，但亮也决计不敢打开笼子……”诸葛亮微笑着看向刘循。 “公子聪慧，又深得人心，愿以死还得雒城百姓平安，诚心可鉴，但……毕竟是走投无路之举。” “一旦放虎归山，公子若改变了主意选择顽抗，亦或是没能说服刘季玉，免不得，又是一阵厮杀。” “主公不可能任由益州这么耗下去，”诸葛亮再次叹了一声，“亮劝主公别冒险。” 刘备应了。 同时忍不住心里嘀咕，孔明……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 对于刘备而言，庞统、法正等人，既是臣子，也像朋友，可以一起看着歌舞饮酒作乐，也可以提着三尺剑，立在马上驰骋沙场。 而孔明呢？ 刘备实在无法想象，和孔明醉倒在一处，开怀的大笑，唱着歌，品论着哪家的姑娘更漂亮的场景…… 他总是冷静的模样。 冷静到令人望而却步，又心生敬仰。 正想着，诸葛亮在一旁：“主公、主公？” “啊？？啊……怎么？” “明日便拔营吧。” “噢？噢！好。” “十日之后，便到成都。” “嗯……” “听说马超归降了主公？” “啊！是啊，说起来，孟起真是英俊！他简直……” “请马将军配合主公，从西面包抄成都。” “哦？哦！好。” “亮这就去草拟召令。” “诸葛亮！”刘备突然提起了嗓门，目光炯炯地盯着他。 诸葛亮一惊，这是……怎么了？ 刘备很少对他直呼其名，他看着面前的主公，三年未见，有些黑了，也消瘦了些，尽管精神灼烁，却依稀可见眉宇间的憔悴。 诸葛亮一时有些愧疚，三年未见，自己似乎只注意公事了。 “是亮着急了……主公。”诸葛亮低声说道，“再歇息两日吧，主公好好休整一下，也好令士元兄……入土为安。” 他的声音渐小，刘备却乐呵了起来。 “主公？” “真难得啊，”刘备笑着说，“难得见孔明如此。” “啊？” 刘备一拍他的肩膀，“孔明惭愧的时候，才像只有三四十岁的样子哟，哈哈。” “你刚刚打断了我的话，我说孟起英俊，孔明却自顾自地说战事，我后半句都没说……” 诸葛亮噗嗤一笑：“主公想说什么？” 刘备扬起脸，仿佛在回忆马超归降那日的初见，“孟起真是英俊！比子龙还要英俊些。” 说罢，他与诸葛亮击掌为盟，叮嘱他：“千万莫要说给子龙听”，更是令二人朗声大笑。 两只手掌重重地拍到一起，诸葛亮感觉到了久违的快乐，感受到了……在霸业之外的，另一种意义。 他想到了流亡江夏时的两人的困顿和大笑，想到了隆中初见时刘备脸上的兴奋和期待。 当日，之所以会选择奉刘备为一生之主，正是因为眼前这个人，能给自己另一种……“生命”的感觉。 一种热腾腾、兴冲冲的生命。 幼时的屠刀和血河，是诸葛亮童年的噩梦，而刘备颠沛几十年依旧宽仁、乐呵呵，永不言弃的性格，令他感到放松和温暖。 如鱼得水吗？他想起了主公的话。 自己又何尝不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