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一蓑烟雨旧仇情
月色皑皑,薄烟似雾。 妇人在后院凉亭内轻奏轧筝。她衣着简单,用白色纱巾遮面,却依旧透出清雅的气质和窈窕的身姿。只是曲艺优柔,如泣若素,总显哀怨。 正奏的兴起,曲音却忽然戛然而止:“你还是来了!看来你最终还是没能成功。” 她背后一个人影原本靠在凉亭的柱上,此刻也站直身子,摘下头上的斗笠,走上前来:“曲子还是那么好听,为什么不奏完呢?” “你还是输给了虞梦是么?我就知道,她二十年前能把‘昊存’逼出云起宗,自然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那男子倒是依旧笑盈盈的:“梁昊存是梁昊存,我是我。就像我告诉你的,他做不到的事,我却能做到。” 女子似乎想起了往事,有些触动,声音变得哽咽起来:“既然你成功了,为何还来我这里。难道你忘了此生不复相见的誓言么。” 男子依旧面带微笑,俊朗的面庞甚是迷人迷人,只是脖子上的血管满是殷红。他正是孙无亦。 孙无亦径直做到女子对面,盯着她的眼睛道:“二十年过去,你的眼睛还是那么漂亮。”说完,便伸手去摘那女子的面纱,却被女子轻轻挡开:“回答我!” 他缩回手托着下巴,依旧目不转睛的望着她的眼睛:“赢是赢了,但虞梦手里的那一本《白雪内经》却是伪本。真本果然是被“梁昊存”带出来了。” 那女子闻言,冷笑一声,接着却哭出来:“这都是你的错,如果不是你当年争风吃醋,仗着自己武功高比他强,不愿意告诉他白雪内经的秘密,怎么会有今日苦果。不仅害了你,也害的昊存命丧洛阳。” 女子满口责备,但似乎已经非常伤心,声音已近呜咽,满眼的泪水滴在面纱上。 男子轻轻摸过女子的眼眶的泪花,低声道:“你还是像以前一样,那么喜欢哭。每次看你哭,我的心都碎了,别哭了,好么?过去的事情,即便是错了,也再回不去了,不如忘了吧。” 男子轻轻擦掉女子的眼泪,又轻轻握住她的手心:“紫茹,让我再看你一眼好么!” 这一声之后,紫茹更是呜咽不止:“无亦,是你的错,是你的错!如果你当时收到我的信之后,去洛阳救了昊存,他自不会丧命。再等后来,你发现内功不对之时,亦可以拿到《白雪内经》的上半页,也不会,像现在……像现在……” 说道此处,紫茹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不安,放声大哭,泪水如柱。 孙无亦轻轻摸了自己脖子上已经变得鲜红的血管,微微一笑:“紫茹是嫌我不好看了么。我变成丑八怪,紫茹就不喜欢我了。哎,多想留住当年英俊的面庞。” 紫茹闻言,种种过往涌上心头,泪流不止。孙无亦伸手去摘紫茹的面巾,这次她却毫无反抗。 “二十余年过去,你依旧如此漂亮,早知‘天演阁’的‘圣女诀’若此厉害,我早点练练,说不定也不会变成这副摸样了。” 圣女诀自然是男子学不了的功夫。孙无亦原本在她面前都是嬉皮笑脸,此刻开个玩笑想逗乐她,奈何紫茹伤心依旧,丝毫不理会。 孙无亦站起身,坐到紫茹身边,伸手搂她入怀里,又轻轻擦干她的泪花:“紫茹,你知道么,自从你在长安答应嫁给梁昊存,我一气之下说出此生不复见之后,我有多么后悔。这么多年,我总希望自己有一天患上绝症,好再看你一眼,现在终于实现了。别哭,别哭,你要为我高兴才是啊。” 紫茹终于也止住泪花,安静的依偎在孙无亦的怀里,紧紧的攥着他的手。 “紫茹,别为我伤心,这是上天的惩罚。我隐瞒自己结拜兄弟武功秘籍在先,知道他在洛阳有难,视而不见在后,犯下如此大错,上天在二十年后才降下惩罚,已经对我的宽容,更何况在临走之前还能像以前一样拥你在怀中,我已经死而无憾了。” 紫茹想要说话,奈何竟哽咽的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平静了半晌,才低声说道:“无亦,我好后悔啊,我好后悔。如果当时不跟‘安大哥’建议起兵讨伐,我们五人就在‘平卢’呆一辈子,无忧无虑,快快乐乐该多好。无亦,我好后悔,我好后悔啊。” 孙无亦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都已经二十多年了,过去的事情就忘了吧。” 两人的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相拥在一起,此时虽无声,却已胜过千言万语。 未过一会,门廊处一个中年男子坐在木轮椅上,用手拨着轮子进了花园,他原本想叫紫茹一声,却看见两人相拥在一起。愣了一瞬,低声问道:“三弟,是你么?” 以孙无亦的内功之高,竟然沉浸在与紫茹在一起的时光中,连有人过来都未发觉。但他似乎早知道这人是谁,也轻声道:“是我,思明二哥。我是无亦。” 史思明听到回答,连忙推车上前,边推边说:“你来了,那么说庆方侄儿失手了么?” 孙无亦低嗯一声:“是啊,他和我都没能成功。” 史思明用手托住额头,久久不能说话。过了好一会,才低声说道:“那你,还剩……”说道此处竟然哽咽一声,只得定了定神接着说道:“那你,还剩多少时日?” 孙无亦低头看一眼紫茹:“左不过五天吧。” “还要回去‘子午宗’么?伯父还健在,你走之前,再去看他一眼也好。” 孙无亦轻轻摇头:“罢了,白发人送黑发人,阿爹要伤心的。他不知道我的事情,这样还好受一些;况且我也希望我最后的日子能和紫茹在一起。” 史思明也点头说是。过了一会,他又问道:“那庆方侄儿还好么?” 孙无亦闻言忽然嗤笑一声,倒是宽心开着玩笑:“你倒是心宽,还想着安庆方,不怕他像他大哥一样,也要杀你么。”说完好像回忆起旧事,又道:“安大哥教子无妨,养个逆子安庆绪,弑父夺位,还要追杀二哥你,白白葬送了‘大燕’基业。”(安禄山建国时,国号称为“大燕”。) 孙无亦顿了顿又道:“若不是那乳娘聪明,带着安庆方偷偷溜走,恐怕大哥就要绝后了。不过你放心吧,我两个时辰前还见过他,他倒精神的很。跟他在一起那人使的是《阳月剑诀》,想来以后他们多少能闯出些名堂,庆方侄儿的生活也不会差。” 史思明似乎如释重负:“大哥剩下的就只有这么一个儿子。我找到他时,本想将‘风华六艺’全部传授于他,奈何教完‘妙手空空’,连‘一苇渡江’还没教完就被‘唐狗’发现了。只能离他而去,之后腿疾越来越严重,连路也走不了,更不说去寻他了。这几年我一直放心不下,想着堂堂‘大燕皇子’居然要靠偷鸡摸狗过活,心里就难受之极。” 孙无亦倒是跟这两人嬉闹惯了,直言不讳:“二哥,之前不就是靠这个起家的么,还觉得丢人么,哈哈哈哈。不过你放心,我看跟庆方在一起那人倒是品格不坏,不至于做出‘偷了大哥的内裤穿’这种出格的事情。” 史思明和紫茹见孙无亦重提当年那些玩笑事,回味起来,也都莞尔一笑。 三人看着皓月当空,陷入了对旧事的沉思,都心道:真是回不去咯! 天色渐暗, 凉风渐起, 琴声渐歇, 旧语渐晰; 往事一幕幕, 好似昨天, 不堪回首, 只怕泪儿轻弄弦; 旧色一重重, 过眼云烟, 奈何难忘, 总使肝肠常寸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