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历史小说 - 昭华五十六:风起咸阳在线阅读 - 001 烽火宜阳

001 烽火宜阳

    “三军听我号令:进击!”

    日轮的光彩淡薄了些,但仍有余威。它懒洋洋地挂着城头,默默地注视着城下发生的一切。

    宜阳城外,秦国左相甘茂矗立战车上,血红的眼睛直勾勾地望向城楼,两排钢牙咬得咔咔作响。

    长久的焦虑不适,让甘茂变得干瘪黑瘦、身板佝偻,像只马猴。前胸凹进去一块,脖子也明显前倾,仿佛一根腐朽的木桩,勉力支撑着项上人头;久经风霜的脸颊变得粗糙干涸、沟壑分明——不过四十来岁的他,看起来仿佛古稀老人般颓败。

    这已是第三次进击了。

    甘茂又何尝不知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道理?

    只是此战关系重大,明知不能为,甘茂也不得不为。

    顷刻,鼓声雷动。

    副将魏厓冷哼了一声,仿似极不情愿。即便如此,魏厓仍没忘职业军人的本分,怔了怔,又抡起半月蛇戟,猛一拍马,朝城下呼啸而去。

    第三方阵旋即出动了。它仿佛一部组装严密的压路机,徐徐的,轰隆隆地向前推进。机器碾过的,是前两次冲锋阵亡的秦军尸体。这些尸体上,或斜或正,插满了箭矢。被箭矢射穿的尸体,后背露出一个个冒着寒光滴着鲜血的箭头。也有的还没死,一边不由自主地抽搐,一边费力地啄取人间的气息。仿佛一个个打颤的刺猬。

    既然是机器,就顾不了这些。不是因为无情,而是战争太过残酷。任何一丝怜悯,都可能让自己葬身于此。所以,先前倒下的战士的身躯和热血,和脚下的这片土地上的石头、包块、积水并无二致,都是他们冲锋路上的阻碍,都得一一踏平。

    走在最前的,是徒兵方阵。五人为一伍,每二十伍为一个作战单位,由百将指挥;横看,每十个作战单位构成一横队;竖看,每五个作战单位构成一纵队。就这样一横一纵,协同推进,一个方阵就有五千人。

    徒兵所持兵器有四,一为盾,二为长戈,三为短剑,四为云梯。冲锋时,士卒腰揣短剑、各持一盾,每两人共抬一副云梯。盾多为木制或藤编,亦有青铜质地,大抵长四尺、宽三尺,可挡箭矢;云梯则以竹制,长三丈两尺,为攀城之器。一旦徒兵攻于城下,便将云梯或二或三拼接,可直抵城楼。

    徒兵后面是弩兵方阵。弩兵亦五人为一伍,每二十伍为一单位,亦由百将指挥。与徒兵不同的是,在于列队方式。弩兵每五个作战单位为一横队,每两个作战单位为一纵队。如此一横一纵,构成一个方阵,为一千人。

    弩兵是打击敌军、掩护徒兵最重要的力量。作战时,一横队发射完毕,便下蹲再装箭矢,由同伴持盾牌护之;另一横站起,发射箭矢。发射完毕,便也下蹲装置箭矢。如此往复,交叉进行。

    虽则居其后,不代表弩兵就不会受损。

    秦弩射程不过三百步。也就是说,弩兵要随着徒兵齐齐推进至三百步内,方能对守军构成威胁。

    而守军居高临下,显然要讨些便宜。即便是同等弓弩,其威力则要大了许多。更为致命的是,韩军的强弩为天下之冠,强弩甚至可以射到一千八百步!三百步对一千八百步,攻城对守城,力量之悬殊可见一斑。

    弩兵方阵后是骑兵方阵,最后是战车方阵。由于韩军固守不出,秦军之骑兵、战车便成了摆设。

    当下,甘茂的唯一期盼就是:徒兵能顺利冲抵城下,搭起云梯,爬上城楼,俱歼城楼之兵,或者以撞木冲破城门。

    从巳时整军攻城开始,至目下申时,三个时辰过去了,前两次冲锋,皆无功而返。此时,万千箭矢如暴雨纷飞,密密麻麻,从城头射向城下,又从城下射向城头。城下的秦军,顶着致命箭雨,奋力向前冲锋。倒下一批,后来者弗又执盾携梯,继续向前,犹如翻滚只巨浪,滔滔不绝……终有幸运儿冲到城脚,便忙不迭地将云梯合二为一,再齐力往上架;一旦架起,一手执盾,一手扶梯,向上攀登;登至城楼处,便从腰间拔出短剑,与城楼之敌对刺。

    能成功登顶者其实少之又少。冲锋,折去五成;架梯,折去两成;攀登,再折去两成。至多十分有一的人能与敌人近距离刺杀——但他们依然很难获得命运之神的垂青。城楼之上,敌众我寡,只需三五几个回合,便悉数送了命,被抛尸城下。

    城下的尸体堆起了一丈之高,流出的鲜血,将三丈宽的护城河染成了褐红色。血水起先是热的,流入水中便也凉了;混入的人血太多,河水也变得黏稠,慢慢像豆腐脑一般,浓得化不开。

    打仗就要死人,死人就要流血,这不奇怪。作为一个征战多年的老将,甘茂也是见了很多。但惨烈如斯,倒是他第一次,也是生平仅见。他不敢想,也不敢看,只能将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宜阳城楼之上……

    这一天的仗,一直打到了酉时,打到了太阳西下、光亮不见。

    战毕清点,秦军一日里折损了一万二。加上之前折损的,自宜阳之战开打以来,已有近两万秦军战死。

    而韩军,折损的不到五千。

    两万对五千,着实是一桩严重亏损的买卖。

    甘茂仰天一阵长啸。

    这啸声中,有悲凉,有无助,也有悔恨。他开始怀疑:是不是一开始就错了?是不是就不该怂恿秦王出兵?

    但这些,已经没有意义。

    此刻的甘茂,只能进,不能退。

    进,或许有破城之日;退,则永无出头之时。

    甘茂重重一跪,便趴在了那里,动都不想动。

    他祈求天助神力,让他能顺利迈过生命中最难的一道坎。

    “爷爷……”六岁的甘罗,叼着一根狗尾草,轻声唤道。甘罗弓下身去,蹲在甘茂面前,“爷爷……春寒料峭,易患寒症,还是回帐吧。”

    甘茂原本就没把韩国放在眼里,一心求速胜。没想到都四个月了,仍是止步城下。甘茂唏嘘道:“罗儿,莫不是额爷做错了?”

    时光回到半年前,咸阳宫。

    甘茂刚从蜀地回来,就被秦王嬴稷召了去。嬴稷开门见山道:“蜀地如何了?”

    “启禀王上:蜀相已死,巴蜀无虞。”甘茂道。

    “哦,这么快?”嬴荡道。

    “陈庄无道,蜀地人心不平,自然是一击即溃。”甘茂道。

    “陈庄啊陈庄,又是何苦来哉?当年司马错第一次入蜀,陈庄诛杀蜀侯通,携丹、犁二国归降,那是何等壮哉?没想到,也就短短两三年,陈庄也叛了……可叹,可叹!”嬴荡摇头道。

    “蜀地乃天府之国,沃野千里,又有秦岭天险以隔。但凡蜀地之主,都有自成一统之心。”甘茂道。

    赢荡脸色一沉,点了点头。

    “当务之急,乃是选出一个新的蜀侯,替王上看好了它。”甘茂又道。

    “寡人正为此事忧心。”嬴荡道。

    “不能再选蜀国旧主之后了。得派一个嬴氏公子去。”甘茂道。

    “左相心中有无合适人选?”嬴荡道。

    向来这公子废立都是天家之事,容不得外人插手,即便他贵为一国之相,也要尽量回避。遴选蜀侯这样一个封疆大吏,推举谁或不推举谁,都可能动了公室的利益。念及此,甘茂道:“公室子弟个个都是英武雄才,治蜀皆不在话下。”

    嬴荡乜了甘茂一眼,脸色更加阴沉了。

    甘茂心头一颤,又道:“蜀地毕竟远隔咸阳,乃是苦寒之地。一般娇嫩的公子,吃不了这个苦。不过,王上亦可如此想:蜀地苦寒,也正好是锻打锤炼纨绔公子的好去处。”

    嬴荡依旧不语。

    甘茂连忙道:“老臣以为,王上有两个人选,一是公子煇,另一个嘛……”

    “谁?”赢荡目光一闪,道。

    “公子稷。”甘茂道。

    赢荡冷道:“甘丞相以为,哪个更合适?”

    甘茂暗忖:嬴荡这一辈的公子中,除了公子壮、公子煇、公子稷,其他的,都是些娃娃。然这公子壮,素来和嬴荡走得近,是嬴荡的左膀右臂,断不可能就蜀。而公子煇性情顽劣,又喜好杀伐,若为蜀主,断非蜀地之福也。念及此,甘茂清了清嗓子,道:“公子稷质燕已有七载,王上登极也有三载,想来也……”

    “你想说甚?”赢荡鹰眼一瞪,斥道。

    甘茂吓得后退半步,支吾道:“老臣以为,公子煇也该敲打一下了。”

    “哼!从今晚后,不要在寡人面前提起那个人!”嬴荡冷道。

    “诺。”甘茂抱拳道。

    甘茂这才明白,公子稷仍然是王上的逆鳞,即便时隔多年,还是触碰不得。

    空气忽然变得死寂,两人的心跳声,仿佛彼此都听得见。

    过了良久,嬴荡才道:“世人皆说周王畿城郭雄伟,寡人不知,它比咸阳如何?”

    甘茂道:“洛邑虽雄伟,但确实太小,也过于腐旧。咸阳虽然是个新城,却更豪阔。不妨如此说罢:如若把洛邑比作是葡萄,那咸阳城便是稀瓜。”

    嬴荡又道:“世人也说,洛邑朱樱灿烂,寡人不知,它比骊山牡丹又如何呢?”

    甘茂道:“朱樱虽绚丽多姿,但花期着实太短,也就那么七八天,且花朵太小,显得小家子气。咱骊山脚下之牡丹,甫一怒放,那叫一个国色天香呐。牡丹生来便有王者气象,一花开来百花杀,无与争锋者。”

    甘茂把周王畿的风物狠狠贬低了一番,以为会讨来王上的欢喜。可嬴荡仍不满意,喃喃道:“眼见为实,耳听为虚。”

    短短几个字,让空气又冻住了。不知过了多久,嬴荡才道:“如若寡人能开一条路,哪怕是只能容一辆车通过的小道,让寡人能乘着垂帷挂幔的王车,亲赴洛邑看一看——哪怕是看一眼,虽死也无憾了。”

    甘茂这才醒悟过来:嬴荡想要的,恐怕不是到周王畿走马观花那么简单。

    甘茂迅速想到八个字:东出函谷,问鼎中原。

    这是历代秦王的梦想。

    然,东出逐鹿,要如何东出?如何才算逐鹿中原?

    十年前,嬴荡的父亲、秦惠文王嬴驷就想去周王畿。当时的相国张仪就建议:攻打宜阳,兵逼周室。如今,嬴荡再次挑起这个话题,莫非是……想到这里,甘茂不由得吓出一身冷汗。

    见甘茂为难,嬴荡鹰眼一闭,冷道:“罢了!”

    甘茂猛吸一口气,朗声道:“老臣愿为王上驱使!”

    宜阳之战,就这样在一个冬尽春藏的晦暗时节悄然开始了。

    一举一动,都牵动了天下九州每一个人的心。

    东周洛邑。

    一座长三百丈、宽三百丈的府邸尤其引人注目。除了周天子的宫殿,这便是整个洛邑最宏大的所在。门楣上,用铁力木做了一块长三尺宽一尺的匾,上书“苏门”二字。一入府,却另有一番精致:遍种朱樱,百步一亭,又百步设一榭,再百步设一湖,以此类推,共有九亭七榭五湖,象征着天下九州、战国七雄和神州五湖。府院正中,仿照天子大殿的样式,而规制减半,修建了一栋宅子。

    宅子南北向各有一门。前门高三丈、宽两丈,以青铜铸成一道两尺高的槛,门楣悬着一块一丈五尺宽的金制大匾,上用湄南河象牙雕制成两个大字:纵横。大字下有落款:周王延。

    后门和前门看起来也差不多,只不过门楣上大匾换成了白玉材质,上有两个纯金的大字:天下。大字下也有落款:鬼谷。

    联系前后门,这栋宅子便是“纵横天下堂”。

    今日的苏门,大门紧闭。

    数百门徒,屏息凝神,密切关注着厅堂之中。

    厅堂正中,放着一张铜制鎏金大案。大案下,左右分设两张黄花梨案、共四案,饕餮堂主苏代、混沌堂主苏厉、穷奇堂主苏辟、梼杌堂主苏鹄依次端坐。再往下,不设案,只有蜀绣包蒲团,共有四九三十六座,乃主事之位。而其他的执事,约莫百人,则于主事身后直立。

    苏门大会每三年一届。

    上一届大会召开于半年前。而今一众门徒又再度聚集,可见情势紧急。

    少时,一个约五十来岁的红髯老者徐徐步入。全场人皆起身,双手交叉于胸前,齐呼:“恭迎门主!”

    此人正是苏门门主苏秦。苏秦走到铜案前,用手支着身体,缓缓坐下。坐定,苏秦环视左右,又摆了摆手。案下的众人这才又回到座处。苏秦酌了一口香茗,道:“鄙人纵横天下数十载,佩六国相印,拒恶秦于函谷以西、弗敢东出已十五载。天师云:古之善用天下者,必量天下之权,而揣诸侯之情。量权不审,不知强弱轻重之称;揣情不审,不知隐匿变化之动静。如今,天下之势万变,我等鬼谷门徒,当如何量权揣情?”

    苏秦说完,堂中一片死寂。众人左右顾盼,不知话该如何说起。

    一个音量不大却又穿透力十足的声音传来,“天下之弊皆出秦。”

    说话的人,正是饕餮堂主苏代。苏代向苏秦作了个揖,道:“十五年前,门主以一己之力,合纵六国百万雄兵,方才震住恶秦,使之未敢踏出函谷关半步。然今日,恶秦蠢蠢欲动,卷土重来,出崤山、伐劲韩,剑指中原。我门弱齐长策,或该改一改了。”

    “你是说,又将矛头指向秦国?”苏厉道。

    “正是。”苏代道。

    “不妥。”苏厉道:“门庭长策,岂能朝令夕改?近十数年,苏门门徒都是奉弱齐宗旨,涉足诸侯朝政已深,岂是说掉转又能掉过头来?”

    “在下亦认为不可。”苏辟附和道:“战国之世,征战年年有之。君不见,当下齐攻燕、楚攻魏,魏攻卫,哪一年太平过?若因此次秦国攻打韩国,我门就修改长策,恐怕是风声鹤唳也。”

    “此言差矣!”苏代道:“此番秦韩鏖战宜阳,岂是一城一邦之战?兄长不要忘了,这宜阳,距此,不过二百里!”

    苏代此言,倒是给在座的都提了个醒。宜阳地处豫西之丘陵地带,夹杂在太行与秦岭之间,黄河和伊洛之水贯穿而过。如此地形决定了,这里是一个易守难攻的所在,自古乃是兵家必争。宜阳本是周天子直辖的重镇,后归晋国。三晋分家之后,韩国曾在此设都。从宜阳到三周国都洛邑,不过二百里。宜阳若失,三周便完全袒露于秦人铁骑之下。

    “你是说,秦攻宜阳,意在周室?”苏辟道。

    “这不是明摆的吗?”苏代道。

    “此言不差。”苏秦缓缓道来:“秦国剑指宜阳,其实是敲山震虎,试试天下诸侯的反应。如若诸侯皆因惧秦而袖手,秦国吞了宜阳,下一个遭殃的便是洛邑,乃至天下。”

    众人皆点头称是。

    苏厉道:“日月转圜,如今再要天下诸侯合纵抗秦,未有十足把握。”

    “难。”苏辟摇了摇头,道。

    “为何?”苏代道。

    “燕国刚经历子之之乱,复国不久,无暇亦无力顾及其他。至于赵国,也不可能。”苏辟又道:“十多年前,赵雍主动放弃王号。这便是告诉天下人,赵国没有称雄逐鹿之心。”

    苏代道:“即便燕赵不力,这天下不还有齐楚韩魏四雄?只要我门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明之以道,再来一次诸侯合纵,也并非不可。”

    “韩魏与秦接壤,韩有难,魏国绝不会袖手。所谓唇亡齿寒是也。”苏鹄道。

    “当下,只需游说齐楚。这合纵,必成!”苏代道。

    苏辟点了点头,道:“有门主坐镇齐国朝堂,自是无虞。”

    苏代道:“只有那楚国,朝三暮四,摇摆不定,还需好生揣摩一番。”

    “合纵齐国,此事老夫亲自来办。”苏秦问道:“只是合纵这韩魏楚三国,还得诸位堂主尽心勉力才是。”

    “门主勿忧,我等定不辱使命。”苏代等四堂主齐声道。

    “彩!”苏秦站起身来,向案下众人抱拳道:“从即日起,苏门长策该要变一变了——维持天下,独尊周室;弱齐抗秦,不可偏废。”

    “维持天下,独尊周室;弱齐抗秦,不可偏废!”众人齐喝道。

    此时,距离洛邑千里之外的咸阳,也没有一丝闲暇。

    就连那天上的太阳,出云,入云,都三步并着两步走。秦王赢荡平旦时分起身,就开始处置往来的军报,甚至还没来得及吃上一口热食,这天边已经泛起了晚霞。

    “苏门?一个江湖门派,谅他也搞不出甚名堂!”嬴荡冷道。

    “正是!想我大秦,甚时候怕过?”卫尉嬴壮端来烛台,递到赢荡手中,道:“王上,瞧真切些。”

    赢荡接过烛台,放到了羊皮舆图的中间,又埋头看了起来。边看边道:“对了,煇儿的事儿,都安排妥当了?”

    “启禀王上,都安排好了。”嬴壮道。

    “他就没有闹?”嬴荡诧道。

    “哪能这般老实?刚听说要去蜀地,煇儿便是要死要活的,不仅要找在下来替他求情,还去找母后哭诉。”嬴壮道。

    “母后如何说?”嬴荡道。

    嬴壮道:“母后说,王上继位不久,做兄弟的,正该是帮衬的时候。再说,在蜀地呆几年,刚好磨磨他那个纨绔的性子。往后改头换面了,说不定王上还召他回来,委以重任!”

    “母后说得极是。”嬴荡道:“另外,你还得替寡人再去办一件事。”

    “但凭王上吩咐。”嬴壮抱拳道。

    “如今宜阳鏖战,天下诸侯虎视眈眈。咱这后院可不能起火。”嬴荡道:“寡人命你速速出使大梁,势必稳住魏国。”

    嬴壮笑道:“魏王乃王上亲舅公,岂有不帮衬之理?”

    “颜面上,还是要让魏王过得去。”嬴荡道。

    “还是王上周全。”嬴壮附和道。

    此时,寺人来禀报:“严君殿外求见。”

    “他来作甚?”嬴荡略一迟疑,道:“宣。”

    右丞相樗里疾从殿外疾步走来,施礼后,径直问道:“老臣敢问王上,是真打算增兵宜阳,且赴息壤之约?”

    樗里疾本名嬴疾,乃先王之弟、嬴荡叔父,因封地于樗里,故得名。

    嬴荡和樗里疾向来不对付。此番见樗里疾,赢荡头也不抬,仍盯着舆图中“宜阳”,讥道:“王叔消息果真灵通。”

    樗里疾道:“老臣就问,是与不是?”

    赢荡别过头来,一双鹰眼直勾勾的盯着樗里疾,道:“王叔这是在质问寡人?”

    樗里疾道:“老臣岂敢?”

    “启禀王叔:昨日左相发来八百里加急,恳请王上增兵宜阳,然后合力一击,以了结这拉锯之势。王上也是这般想的,所以……”见场面难堪,赢壮插话道。

    “增兵就说增兵的话,为何还邀王上息壤一聚?”樗里疾道。

    “这……就不清楚了。”嬴壮道。

    樗里疾直言道:“王上与甘茂,乃是君臣。君臣相见,莫非这咸阳宫就来不得?为何非要去息壤这样的蛮荒之地?况且,这秦韩开战已经四个月,此前不增兵,为何此时偏偏又增兵?”

    “王叔究竟想说甚?”赢荡道。

    “甘茂本来小人,王上还需提防着点。”樗里疾道。

    “王叔!”嬴荡斥道:“如若没有真凭实据,且不要信口雌黄!”

    樗里疾呵呵一笑道:“若王上不听劝谏,非要铤而走险,别怪老臣没提醒!”

    “你……”赢荡怒道。

    “王上息怒,王叔息怒。一家人,有甚话不能好好说呢?”嬴壮打圆场道。

    “哎!”樗里疾一摆衣袖,本想就此退下,可就刚走出三步,又倒了回来。樗里疾走到赢荡身旁,语气也平缓了许多:“王上可曾想:甘丞相出征之前,可是先出使列国?可曾带走了大批财物?”

    “有这回事。”嬴荡道:“这都是本王让左相用来贿赂列国重臣的。”

    “老臣听说,甘茂带走的财物足有百车之多。这些个财物,莫说是用来伐交了,就是将宜阳买下来,也是绰绰有余。”樗里疾道。

    “你究竟想要说甚?”嬴荡道。

    “在下只是如实禀报。”樗里疾又道:“甘茂本一小吏。当年,甘茂和犀首公孙衍政见不合,便时常在王上面前说公孙衍坏话,犀首被逼无奈,远走魏国。如今,王上想问鼎王畿,这事本就难办,但他却满口答应了,这本来蹊跷。甘茂出使之时,又带了如此多金银财宝,很难不让人心生疑惑。”

    “王叔的意思是,甘茂想逃之夭夭?”嬴壮诧道。

    “甘茂本乃草根,身如浮萍。所谓浮萍,随波逐流,哪里有肥水,他就在哪里生长,无所谓归依。此番甘茂邀我王息壤一会,乃是因为宜阳久攻不下,甘茂无颜归朝。这息壤,远离咸阳,王上鞭长莫及……”樗里疾道。

    听樗里疾这么一说,嬴壮也道:“如若左相已有出走之心,此时增兵,便更是与虎谋皮……兹事体大,我王不得不防。”

    “公孙衍、张仪,都是活生生的教训。”樗里疾道:“两人皆受秦国恩重,而又都离秦去魏,再拜魏相,与大秦为敌,着实可悲可叹。”

    “左相乃真国士。尔等说他要逃,皆是揣测!如若真要逃,为何不带家眷?他难道就不怕寡人把其家人都抓起来?”赢荡道。

    嬴壮眼前一亮,凑到嬴荡耳朵前,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倒不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