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3章 善不惠恶
老顾的自言自语还在继续: “大哥身高一米八几,仪表堂堂,写得一手好字,一直读到高中毕业,是个标准的大少爷,本来会被推荐到重庆读大学的,爷爷以家训为由不让走,毕竟那个年代,到处都不安宁,爷爷也是担心啊。对于学这个家传手艺,大哥的态度一直很消极,经常偷跑出去瞎混,吸大烟、赌博、吃喝玩乐,所以,这一次,才让父亲给带到了乡下。” “白鹭铁铺的生意很快就走上了正轨,质优价廉的制式农具很受当地农民欢迎,十里八乡的人都会过来买,逢年过节或遇红白事,父亲和大哥都很热心帮人写写对联什么的,挣下了知书达理的好名声,顾家也渐渐成了远近闻名的书香门第、手艺之家。” “两年后,我高小毕业,爷爷便关了城南铁铺,一家人都聚在了白鹭。第二年,我便开始在铺上跟着父亲学徒,大哥娶了大乡绅的女儿,分家出去了,jiejie也远嫁了,夫家的家境一般,但信奉了多年的基督教,爷爷和父亲或许看中的就是这个吧。还是在这一年,发生了一件足以影响我们全家很多年的大事。” 听到这儿,小四的身子却是微微一颤,透过老顾那平静的外表,他似乎感觉到了无尽的愤怒与无奈。 “李福财被匪人绑票了,索要钱财并且只要银元,三天内拿不到钱就撕票。李家虽然是大乡绅,可家里除了粮食多,平日里哪儿有那么多银元啊,李家多方筹措无果,最后求告到我们家了,说是以田地做价换钱救人。父亲本就心善,加之感念李福财此前的善举,便答应只借银元不要良田,理由就是,顾家人只凭手艺吃饭,能帮不帮,其心惶惶。” “获救后的李福财带着中人上门,当面签好500亩水稻田的地契强塞给了父亲,并承诺他帮着我们家代收代藏,无须父亲耗费一点精力。此后每年,他都会邀请父亲下乡去巡视我们家的粮仓,可那个时候,我们家的生意很红火,哪会在意这些,也只当成个玩笑而已,更不曾运回过一粒粮食。这个事情其实也只能算是个引子,最大的隐患还是人啊!” 说到这儿,些许怒意在老顾眼里浮现,转瞬却又消失得干干净净,他长叹一声,继续淡然地自语着: “说起来,还是大饥荒刚开始那会儿,父亲一早开铺,看见倒在门口的俩半大孩子,赶紧就喊人抬进屋,喂了稀饭洗了脸。两人缓过劲儿来,爬起来就给父亲跪下磕头,边哭边说,两兄弟跟着父母南下讨饭,半道上大人饿死了,他们想跟在父亲身边,只求有口饭吃。看着两人全无生路,父亲也就答应了下来,让他俩在铺子里做做杂活。” “渐渐熟悉了,周全和周旺两兄弟,很有眼力劲儿,端茶递水捶腿的,哄得父亲非常开心,月底给工钱也不要,完全把自己当成了顾家人,加之大哥不好好学手艺,就这样,父亲稀里糊涂地认了两个干儿子。” “这两人会做人,懂分寸,只喊父亲为师父,手艺学得不咋滴,可跟大哥混得不错,天天大哥大哥的喊着,比我年龄大还非要喊我二哥。父亲撤回白鹭时,也将两人带了过来,又分别给张罗了婚事,他们也就一直跟在父亲身边做事。” “再后来,新中国成立了,日子照旧,周全周旺到铁铺上班,却变得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起来,因为他们是苦大仇深的孤儿,两兄弟天天都很忙,一生不与人为恶的父亲,选择了沉默不说。该来的还是来了,我们家被人陷害了,成了坏人。父亲去抗辩,说我们只是手工业者,我们都是卖力气吃饭的劳苦大众,我们没有剥削人,更没有欺压人,街坊四邻都可以作证。工作人员反倒安慰父亲说,就是因为你们家名声好,才没成了大坏人,如今有人使坏,这个身份是改不了了。爷爷心里发堵最后病倒了,父亲变得更加谨小慎微,50岁不到就驼背了……” 老顾的声音几乎低得听不到了,安静,太安静了…… “爸,是谁?是不是那两个狗东西?”中礼愤怒的声音打破了冰冻的寂静。 老顾摇摇头,没有说话,一滴水珠从眼角被甩了出来,映着昏黄的光,向着地面坠落…… 啪~ 心海上空一声巨响,谦善的信念,坍塌了…… “老二,别问了,是谁重要吗?狗咬人一口,难道人还能咬回来不成?”老大中孝拍了拍暴跳的中礼。 中礼怒怼:“你们就是太老实,被人欺负了还自我安慰。” 中孝有些哭笑不得,不开火力地训斥道:“你,你就是头犟驴,我们家就你最厉害!” 随即又转头看向老顾:“爸,你歇会儿吧,后面的事儿,我来替你说。” 老顾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卷弄着一支香烟,中孝见状便接着说了起来: “我们家被打成了坏人,刚开始确实没什么影响,可渐渐地,开始有人按捺不住了,打着各种旗号搞事情,我们家先后三次被赶到大街上,一群人在家里翻找,墙角都被挖烂了,誓要找到藏起来的财宝。至于找没没找到,也没人公开宣扬,反正都是各怀鬼胎,而且次次贼不走空,至少也会搬走几件家具。我们家的雕花供桌、花梨太师椅、檀木箱子、书架、碗橱,直到现在,那俩货家里都还有呢。我们家唯一剩下的两个老物件,只有咱妈的首饰盒,还有我们都睡过的那个婴儿摇床了。”
“后来,成立了铁工厂,白鹭铁铺原班人马全部进厂当工人,虽然日子过得紧巴些,但也算平静,工人老大哥的身份还是管用的,靠着爸的工资,全家人至少都活了下来。” “再后来,平静的日子结束了,厂里也躲不了了,因为身份不好,爷爷和爸就经常被当做反面教材,尤其那两位干儿子,更是声泪俱下地控诉我们家,如何剥削他们的辛勤汗水,如何打骂他们那些下人,如何骑在他们头上作威作福,根本不把他们当人看,甚至还说,我们家暗通匪人。厂里领导也知道爸的为人,观众大多也是原来铺上的伙计,或有过滴水情谊的工人,加上,事后还要倚重爸来搞生产,所以呢,rou体上没遭太大的罪。” “那俩货见到爷爷,嘴上还是喊着师傅,从态度上就能感知,这个师傅只是同事关系,不再是那个救命的师父了。他们总算找到了高人一等的感觉,满口喷粪,说是为了帮助爷爷认识到错误,为了报答爷爷当年的救命之恩。见到爸,他们不再喊二哥,而是阴阳怪气地称呼‘二爷’。见到我,越是人多的时候,他们越是喊我大少,不就是要凸出我的尴尬身份呗。慢慢地,不明就里的人也跟着喊起来,这个称呼,你们其实也不必介怀,相信大多数人都没有恶意。” “……其实,我这个大少哪有大少爷的命啊?” 老大的话音戛然而止,他也无法再继续了。 老屋里,半天也没人说话,好像都陷入了沉思中,小四躺在mama怀里,打了个呵欠,揉了下眼睛,依然在努力保持着清醒…… 老顾看了看家人,黯然道:“如今的世道呢,我也确实看不懂了,做手艺怕是没什么出路了,你们以后愿意学,我就教,不愿意学就不学,传承可以断,人一定要好好的!” 老顾又言:“天道不全,遁去其一,或为生机,尤未可知啊!别想了,都去睡吧。” 家人们各自回房去了,空荡荡的堂屋中,只有老顾还在静静地坐着,有贼风溜了进来,昏黄的灯光似乎摇曳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