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尚书令杨褒
在结束华林园的宴席后,葛遥刚回尚书台,天子便是下诏,命在淮阴屯兵准备北伐的琅玡王陈冲率部回京,但是缘由天子并未说明,所以一时朝野纷纭,议论不断,坊间多议是因为南府之故。琅玡王的北府之师是时下朝廷唯一可以信赖的军事力量,但最具争议的毫无疑问是从宫中传出的,因为陛下不喜太子,有废长立幼之意,遂将琅玡王召回秣陵,但不管传言是否真实,哪一条似乎对南府也不是很友好。 自石头城离开之后,原本乘船逆流而上的钱会、徐谌、邓允三人因为大江飘雪,江面结冰不得不移舟上岸,还好上岸之地已是江州,等到了寻阳,此时距离他们离开石头城已有五日,形势又是突变。 对于琅玡王陈冲被调回秣陵,钱会并不意外,朝廷想抗衡南府除了琅玡王的北府之兵并无可用之军,这在他的意料之中,只是对于南府让出湘、梁二州之地钱会倒是颇感意外,甚至对江陵的一再退让感到愤怒,在他眼里看来,这种无谓的退让除了向朝廷示弱使朝廷得寸进尺之外,只会削弱南府的实力。但如今朝廷任命的湘、梁二州刺史早在他们离开石头城的第二天就已经上路,钱会在想阻拦也来不及了。 元辰前夜,尚书令杨褒的府中可谓热闹之极,一来天子在这一月赏赐不断,昨日又特意为杨、周两家送去了天子亲裱的婚约之文,以及从巴蜀送来的各种天府之国特产,此时的杨褒可谓春风得意,风头早就盖住了葛遥,为此不少奉承之臣自然让杨府门庭若市。 在送走了来送贺礼的廷臣之后,杨褒与姜膺在中堂内围在暖炉前品着温酒,欣赏着堂外片片飘落的雪花,也不知为何这一月来江左飘雪不断,在月下雪景之中杨褒也是发出感慨。 “农人皆言瑞雪兆丰年,可是这一月下起的奇奇怪怪之雪到让道路难行,漕运不通啊!” 看着杨曦儿和弟弟一副无忧无虑的拆着礼盒,姜膺抿嘴一笑,但他何尝不懂杨褒发出的感慨另有深意,“不论如何,琅玡王殿下总算把王师带回了广陵,北府之兵如今护卫京畿之地,也能让南府那群逆臣能够收敛一些。” “哎。”杨褒眼眸中多了一丝漠然,“世人皆言我等乃俗世小吏出身,如今靠着谄媚奉承跃居高位,不思安邦治国、光复中州,却玩弄权术,残害忠良,如此之言让你我如何面对世人呢?” “哼!竖子之言,这不过是那些世家权贵因为令君实施新政限制了他们的权利,他们才散播谣言来构陷令君而已,令君何必在意呢?说到玩弄权术,司徒他就不任人唯亲、秉护家族利益吗?残害忠良,南府葛成那些人称得上是忠臣良将?” 姜膺的维护让杨褒没有一丝欣喜之意,抿了一口温酒之后杨褒眸中忧虑重重,“道承,话虽如此,吾等也该为前程考虑了。” “令君之意是?” “如今太子虽然不喜南府葛成,但却更加厌恶吾等,道承想想,陛下为何宠信你我。” “自然是有私心的。” “不错,陛下宠爱琅玡王多于太子庙堂皆知,你我同出琅玡王殿下所制北府,从深受殿下信任到如今天子厚待,陛下宠的不过是琅玡王殿下而已,若是吾等不能帮殿下夺得东宫之位,你我就算老寿,也难得世代富贵啊!” 话语落,杨褒回头慈祥的望着杨曦儿和小儿子,而姜膺则是眉头紧锁的沉思半响,“可是如今太子妃有喜,东宫之位更加稳固了。” “此点吾又何尝不知,如今王妃还有四月临盆,虽然王妃是在军中得喜,陛下也是忧怜之,但你我的时间真是不多了。” 姜膺放下金觞,压低声调而问:“令君之意是在王妃临盆前让陛下更易东宫?” “太子在朝中本就根深蒂固,朝臣为维护太子不惜在朝会上与陛下争论,而殿下则不同,常年领兵在外,朝中并无根基,支持殿下者多为边疆武将,吾恳请陛下让琅玡王回师正是为此,兵者国之利器,可是却也不失为夺位利器,如今南府与朝廷必有一战,陛下若想稳坐大位,就必须依赖琅玡王的力量,到那时陛下就可以顺手推舟,以琅玡王克平内难之功更易东宫,到那时南府失势,就算是司徒也未必有力挽狂澜之势了。” 姜膺闻言眉头紧锁,紧绷的面色呈现的只有一个字,“难”,“这实在太难了,这一切的前提都要在这四个月内解决,稍有不慎,恐大事去矣。” “这就是时下殿下所要面对的局面,难、确实是难,可是山雨欲来,你我作为殿下故吏,时局开端于你我,那为了殿下就算是在难,你我也要顶着首级上了。” 姜膺面无笑意,反倒暗中吸了一口凉气,杨褒所言的山雨欲来,无疑不是两人在天子那里的所作所为,劝谏天子防备南府、限制南北世家的权利,杜绝萌客制,这些都是损害朱门世家家族利益的政策,更别说引军对抗南府,破坏葛遥渡江之后制定的镇之以静、群情自安的政策,光是这些杨褒和姜膺两人已经被骂成风尘小吏,更别说现在暗中扶持琅玡王,有夺嫡之意,种种不慎就会衍生恶果。 “爹呀!”此时杨曦儿娇声一叫,倒是让杨褒和姜膺无意间营造出的紧张气氛有所缓解,看着杨曦儿一脸委屈的拿着礼单,杨褒和姜膺都是面露和蔼的笑出了声。 今夜的杨曦儿绝对是万众瞩目,不少来访之贵胄都盛赞其之尊贵如皇家公主,但此刻她却没有一丝“公主”的典雅,反倒是对着父亲发起了脾气。 “爹呀!你看,傅阳侯乔府竟然没来,这实在是在蔑视爹,看不起我们杨府吗!” 杨褒闻言只是目露慈色的笑了几声,但还是责备道:“曦儿,不得胡闹,今夜没来府中坐客的官员多了,你怎么就偏偏揪着傅阳侯府不放呢?” “女儿只是替父亲不甘吗!”杨曦儿虽然如此回答,但是杨褒何尝不知杨曦儿与乔庭君的过节,所也只是柔声责道:“好了,不要在胡闹了。” “哼。”杨曦儿生气的嘟着嘴,“现在坊间皆言傅阳侯是司徒一党,看不起我们杨府,言我们杨府出身贫贱。”她此言一出倒是让杨褒眉心一皱,杨曦儿察觉的出,继续添油加醋道:“爹,更何况乔府有人私通南府,这是女儿亲眼所见,如今傅阳侯为大司农,度支尚书亦是葛氏门生,国家府库皆掌握在葛氏手中,爹啊!您就一点都不担心北府的军资吗?” 言落,杨褒握着金觞的手虎口一颤,姜膺也是目带异色的盯着杨曦儿,心叹这个小女子怎么会想到这些? “曦儿。”杨褒紧绷着的脸强挤出一丝笑容,“你现在该关心的是你二月十八的亲事,这也是为父的头等要务,至于其他的你一个女孩子就不要多管了。” “爹呀!”杨曦儿又是撒娇的叫了一声,但最后还是恳请的牵起杨褒的袖子,“爹呀,女儿想说的就是这件事,您看能不能跟曲候商议一下,把亲事往后拖一拖。” “拖?你想拖到什么时候?” “嘻嘻。”杨曦儿美滋滋的回答:“比如说上巳节,或是......。” “胡闹!”杨褒一声断喝,随即脸色阴沉的厉声斥责:“二月十八是陛下钦定的大婚之日,你想让父亲违抗天子之命吗?” “这...。”杨曦儿被如此严厉的父亲吓得连连后退,仿如惊魂未定,但杨褒却猛然起身,“带你弟弟回房去,婚期之日不要在提了。” 杨曦儿面带委屈不甘的拂袖转身,一把拉过弟弟就往后堂走去,看着真生气的杨褒,姜膺抿嘴一笑,“令君,千金之言虽有些胡闹,但我倒是觉得也有些道理。” “道承何意?” “哎,傅阳侯让我想起那个私下给南府传递消息的小黄门。” 杨褒背着手眉头紧锁的思考半响,随即冷冷而道:“千里之堤毁于蚁xue。” “没错,既然南府可以利用不起眼的小人物,那我们为何不能呢?傅阳侯终究说不清那个出自他府上的南府之吏。” 姜膺不在继续说下去,只是眼色狡黠的看着杨褒,姜膺之意他很清楚,想用傅阳侯乔逊来打压司徒府,这一点固然可行,毕竟司徒葛遥的声望想让天子亲自下旨罢免他恐怕不易,朝中之人支持司徒府也多过支持他杨褒,但若想助琅玡王对抗南府,首先就是要解决司徒葛遥,但这实在太难了。 傅阳侯乔府,如今对比杨褒的杨府,乔府可谓真是落寞了不少,虽然烛火光明,但在南御道外,这乔府朱门多少已经被人忽视。 元辰前夜,本该家宴团聚,但乔逊自从出台城似乎心里就没有自己的傅阳侯府,在中堂内,梁氏领着三个女儿在欣赏着自南府送来的新年贺礼。说起这贺礼倒也是有些特殊,这是窦氏派人送来的,当得知窦氏母子如今居在江陵,梁氏一开始还有些惊讶,但后来一想起邓允之才,在南府谋个差事也不算难事,只是当中细节梁氏并不清楚。更何况窦氏送来这些,也是直言邓允并不想告知他们落脚江陵之事,但窦氏挂念同乡,于是只能先瞒着邓允给乔府通信,梁氏也体谅窦氏念及乡里之亲,便是派人去山阴将窦氏同乡送往了荆州。 而当将邓允母子落脚南府的消息告知乔逊和女儿们时,乔逊先是松了口气,随即对邓允入仕南府也是深感欣慰,毕竟时下也只有他觉得邓允之才并未因为出身而埋没于乱世。乔庭君则也是难掩表面之喜,愧疚之意也少了几分,也终于不用到处托人打探邓允母子的消息了。 “啧。”乔春韫手拿一匹蜀锦沉吟一声,“恐怕日后送来的就不是布匹了。” 瞧着乔春韫有些嫌弃的模样,乔庭君自然不悦,“这蜀锦岂是平常绢布所能比的。” “是吗?可是jiejie前些日还拿那些平常绢布送礼,去北府打听伯母表兄的下落。” “你非要揪着这些小事不放是吧!” 看着姐妹俩又是争吵不断,梁氏只能在一旁无奈摇头,原本以为窦氏母子有了消息可以让府中安宁一些,可是现在却让这个有些分裂的乔府更加撕裂了。乔逊心不在此,每日流连外宅,家中的女儿依旧互相看不上,庞氏又整日礼佛,她这个做母亲的看到这些实在头疼。 “你们俩也不必吵了。”梁氏柔声劝着两个女儿,又面带慈祥的望着一旁只顾蜀锦的乔莨玖,“你看看你们的小妹,比你们单纯也比你们轻松多了。” “那是啊!不过她也不是一点烦心事也没有。”乔春韫嫌弃的将一匹蜀锦扔回箱内,“最近朝廷议定了驸马都尉,她最好的姐妹要出阁了。” “是吗?”乔庭君脱口而出便是感觉到了后悔,因为这多少让她在乔春韫面前丢了面子,可是乔春韫却得意洋洋的回道:“是啊!寻阳公主的驸马都尉已经议定了,卞氏的卞奇。” “天啊!公主真有眼光,那个兖州最耀眼的世子。” 看着乔庭君流露出羡慕的神色,乔春韫冷冷一笑,又是话中带刺的说道:“听说杨府的杨曦儿婚事也定了,而且还是陛下钦赐的大亲之日。”
乔庭君闻言便是失去了所有兴致,将蜀锦扔回箱子内,“这个我也听说了,不用你多嘴,而且我还听说,今日杨府门庭若市,连饮宴用的都是天子国宴之时所用的器具。” 虽然梁氏一直对乔春韫使着眼色,但看见乔庭君一副无谓的瞪了自己一眼,乔春韫便是冷声反击:“jiejie也不必羡慕,毕竟现在邓允表兄靠上了南府这颗大树,现在伯母送蜀锦,日后就是表兄来送凤钗了。” “你在胡说什么?” 乔庭君面带腮红的冷眼质问,而看着自己的大女儿有些难掩羞意的模样,梁氏也是低头作乐,毕竟以前乔庭君可从来没有过这般,就算说起她和乐安公世子的亲事她都不会像现在这般乱了手脚。 “没什么,小妹只是在脑海中想象一下jiejie的未来而已,并无恶意。” “但我觉得大姐和表兄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就像公主殿下和卞督尉那样般配。” 一旁的乔莨玖有些不合时宜的插话打断了两个jiejie,也让母亲梁氏笑出声来,但乔庭君并没有感到温馨,只是越来越不知所措,样子既有悦色也有不满,但梁氏却能看出自己女儿的心思,便是柔声说道:“庭君,不论如何你也应该给云猷去封信,即是为了亲戚之谊,也是为了你自己。” “母亲?”乔庭君跷着眉头带着矫情,随即撇了一眼乔春韫,“您到底是帮我还是帮别人对付女儿呢?” “你们俩个我谁都不帮,除了整日的斗嘴让我这个做母亲的为难之外,还能干什么。” “其实对于这点我都是支持大姐,毕竟这个时候往南府去信多少有些不合时宜。” 乔庭君对于meimei的支持不屑一顾,反倒是回讽道:“既然meimei都支持我,看来这信我还要找专人写了。” “jiejie请便,不过小妹还是要劝一句,现在坊间皆言主相相持引发的党争愈演愈烈,直接涉及了南府与北府的军事对抗,jiejie小心误入当中啊。” 乔春韫所言乔庭君也是有所耳闻,毕竟所谓的主相相持如今已经传遍了秣陵,但对此她并不关心,毕竟乔氏并未涉入其中,自己也对庙堂之事不感兴趣。 “这与我有何干?” “总该为父亲考虑考虑吧!如今父亲在司徒府做事,与司徒走的甚近,虽然父亲努力秉持着独善其身之心,可是与司徒府相抗的尚书令杨褒难免会把父亲归入南府一党。” “春韫,你今天的话有点多。”梁氏虽然语调柔善,但还是带着警告之音。 但两姐妹却并没有把母亲的话听进去,乔庭君不依不饶想争辩一番的问道:“父亲与南府并无瓜葛?” “哼!马上就会有了,说起来也是好笑,刚刚我去探望祖母,看见祖母虔诚礼佛,我还说祖母如此心诚佛祖,乔氏也是几世清贵,却终究没有躲过成为逆贼之亲。” “你胡说什么?”乔庭君看着乔春韫一脸无谓且还有些怨恨的德行,忍不住发怒,“你还是好好管住你自己的嘴吧!这话能随便乱讲吗?别说南府无悖逆之行为,就算是有,也轮不到你来讲,另外春韫,南府将士刚刚从巴蜀回师,就当是为了国家战死的英烈亡灵,也该有一些敬畏之心吧!难道南府所有官吏将士都是逆贼吗?” “这个还轮不到你来教训我!”乔春韫应声而起,怒视着乔庭君,“jiejie不也一样吗?当初伯母表兄过江到府,jiejie不也是一脸厌恶之色吗?jiejie给过伯母表兄好脸色吗?你对堂表之亲尚且如此,现在却冠冕堂皇的在此大言不惭。” “你......。”乔庭君哑口无言的征在原地。 “够了!”随着梁氏狠狠的将礼箱关上,发出“嘭”的一声后,三个女儿终于安静了下来,乔莨玖更是猛然退了一步,背着手垂着头呆在原地,而惹怒梁氏的乔庭君和乔春韫却还在针锋相对,看到这一幕,梁氏只觉得眼前一阵眩晕,但她还是挺了过来,并且压低声调的斥责道:“你们姐妹之间平时斗斗嘴就可以了,现在你们越来越口无遮拦了,什么党争什么逆贼!朝廷之事是你们女子所能够议论的吗?这些若是传出去,岂止你父亲一人会受到牵连,门户都会因你们蒙羞,从今以后都管好自己的嘴,知道了吗?” “是,知道了。” 姐妹两人虽然齐声附和,可是梁氏也知晓,连乔逊都没办法约束她们,更何况自己呢?但她还是把视线落在了眼前摆着的礼箱上,乔春韫的话她不能不放在心上,这些从南府送来的东西,说不定哪天就会成为危及门户的祸源,她神色段凝半响,语调认真的说道:“庭君,将这些东西送到长干里外宅去,日后你们姐妹不论和哪家世子闲谈,莫要在提及南府之人了。” “母亲” 乔庭君和乔莨玖先后开口恳请声叫道,只是一个不愿一个委屈,但梁氏却缓缓转身,看着堂外飘着的雪花已经让庭院变白,她哀声一叹,“哎,快要过年了,你们总要让我这个日夜cao劳的母亲好好过个年吧!” 此言一出,乔庭君默默的将头沉了下去,乔春韫则是面露胜利的喜悦之色,乔莨玖则是拧着脸恋恋不舍的望着这些从天府之国送来的稀罕物,但却是可望不可得,也只有暗中不满的看着自己母亲梁氏的背影,心念母亲实在是狠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