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竹篮打水
五一年四姐绵十八岁,到了婚嫁的年龄。新的婚姻法刚颁布婚姻自由,母亲鼓励jiejie自由恋爱,可是她性格内向,胆怯不爱说话。母亲托熟人帮忙,一位熟人间接认识一位卖布匹的陈姓小伙子。他人长得标致,家在县里父母亡故。母亲哥嫂反复商量,觉得男方没有父母家庭关系不复杂,不会受婆婆的气,条件有利有弊,答应让两个年轻人见见面。见面时候,陈看到四姐文静老实面目姣好,很满意。绵看到陈能说会道潇洒帅气,但是有点儿贫嘴,废话太多。 陈追着介绍人要求到我家拜访拜访,跟绵单独聊过两次。后来绵对母亲说:“那人说话信口开河靠不住。”于是母亲说:“先不一口回绝,咱再了解了解吧。”母亲不了解陈的底细,心里不塌实,她觉得陈摆个流动的卖布摊子经常在外,又没父母管教,人品咋样?再说绵性格内向从小怯懦,婚后会受欺负吗?于是母亲找一个亲戚做伴,扭动着一双小脚,步行几十里到陈的老家打听。了解到他家里有两间破房子,几亩地已经荒芜,父母早亡孤儿一个,几年前就到城里去了,别的情况人家都不知道。母亲一去一回用了两天时间,脚上磨起泡,人也累得像散了架,回家后一动不动地在床上躺了一整天,才缓过劲儿来。 这桩婚事绵拿不定主意,母亲也在犹豫。陈特别殷勤地给绵送来几块布料,有时候坐在我们家赖着不走,介绍人一再撮合,绵松口说:“看他那执着样子,也许是真心吧。”当媒婆再一次来说合的时候,母亲给她一个囫囵话。之后陈马上在饭店宴请我哥哥和介绍人,商量订亲事宜。在陈的一再催促下,选择吉日登记结婚。绵结婚时我家很困难,买不起嫁妆,母亲愁得屋里屋外转悠,借钱?借钱容易还钱难。夜里她突然想起姥爷有几件瓷器,或许可以变卖。 一大清早,母亲匆匆忙忙跑到姥姥家商量,想把姥爷的彩瓷八仙过海八尊神仙卖一尊。姥姥信神,见神就拜,哪儿能同意把神卖了。母亲跟姥姥说:“那就是个瓷器,工匠用泥捏成啥样是啥样,蘸上彩釉放进瓷窑一烧,上百个瓷器就出来了,那都是神吗?再说了,等有钱了我给你买一尊更大更好的行不?”母亲死说活说,姥姥勉强同意。于是母亲选中“铁拐李”那尊丑神,用布包了一层又一层,偷偷跑到古玩店。老板一看是清代瓷器,价钱给的不菲。母亲喜不自禁,很快给绵买了两条绸缎被面、几套新衣。婚礼那天绵打扮得漂漂亮亮,男方雇两辆人力车,新郎把新娘接走了。 新婚燕尔,陈对绵热情礼貌,甜言蜜语。新鲜两个月后,陈的恶习逐渐暴露,他油嘴滑舌,吹牛撒谎,识字不多,喝酒吸烟。卖布匹赚了钱,就大吃大喝赌钱。起初绵苦口婆心劝他不要赌博,跟他辩理。陈口头答应得挺好,转天卖布挣到钱又去参赌,输了钱回家找茬打骂老婆。后来干脆不卖布了,整天泡在赌场里。没有钱把家里的东西偷出去卖,绵跟他吵闹都无济于事,反而招致他的拳脚相加。她起初也反抗,但是反抗的结果是招来更恶毒的辱骂,更凶狠的毒打,她慢慢变得逆来顺受。绵回娘家总是满面愁容,母亲问她,她回答:“没事。”有一天她又被打得满脸伤,实在忍受不了跑回娘家。母亲在给绵脸上涂药水的时候,看到她头上一个个血疙瘩,掀开衣服身上青一块紫一块,新伤连着旧伤。母亲的眼泪簌簌落下,一把搂住她说:“孩子,你怎么忍受的呀!”绵放声大哭,诉说了陈虐待她,打骂她的一桩桩一件件恶行。母亲说:“不回去。就在娘家住。” 过了一些日子陈来我家赔礼道歉,要求绵回去。他信誓旦旦保证跟绵好好过日子。绵说:“你保证一千遍啦,我不回去。”母亲给绵撑腰,断然拒绝陈的要求,陈灰溜溜地走了。绵在娘家住了一个多月,陈来了四五趟,央求母亲劝绵跟他回去,并保证再不会打骂她。母亲劝绵再给陈一次改过的机会,并叮嘱:“他若再动手你马上回来。”过了十来天,绵哭着回来说,陈又赌输了钱,他抱起一条绸缎被子去抵押赌债,那是绵结婚时候娘家陪送她的。绵拽着被子死也不放,陈气急败坏,将被子撕得一条一条的,又把绵劈头盖脸暴打一顿。绵泣不成声地说:“不跟他过了。”母亲说:“跟他散。人被打成这样,人要紧,离婚不丢人。”母亲——一个封建婚姻的奴隶,为女儿她豁出去了。她冲破封建思想的羁绊,为女儿做主,不久绵离婚逃出火坑。 一年后,有熟人给绵介绍一个对象姓赵,是个手工业者,他专营小皮货,做马鞍、马镫、皮鞭、牲口嚼头等等。他的店铺后院有两间住房。赵老实本分,比绵大四岁,老婆一年多前病故。家人考虑条件差不多,绵考虑娘家人口多收入少,生活捉襟见肘,自己没有工作,嫁出去减轻娘家一份负担。全家人商量,绵性格内向,不善言辞,怕她再错走一步受气受虐。介绍人看的是优点,当事人亲自看一看聊一聊放心,毕竟是搞对象,毕竟已经解放,婚姻法已经颁布,哪儿还能像过去男女结婚和隔山买牛一样。 嫂子陪四姐在介绍人安排下见面。赵中等个头长相一般,话不多言语幽默。绵自己不活泼,她愿意找个有情趣的人,经过几次相处,她感觉跟他聊天愉快。赵会口技,吹口哨,吹歌曲,别有风格比唱得好听。他会手指皮影,一个筷子,剪几张不同造型的纸片,在灯光前面他的手灵活地动作,投在对面墙上的皮影做着各种姿态动作,煞是好笑。 四姐长得好,性格温柔,赵很满意。两人相处几次,赵催促介绍人:“年龄都大了,在一起相处愉快,你给女方家长说说结婚吧。”母亲哥嫂和绵一起商量,绵愉快地答应了。赵给绵买两身衣服,一双皮鞋。领结婚证后双方选一个好日子,赵摆两桌酒席,大家喝过喜酒,说一些祝福的话,举行了简单的婚礼。 绵和丈夫和睦愉快地生活三年,一次赵在进货的路上,发生意外,车翻在沟里摔成重伤,在医院住院治疗两个月,最终没有治好撒手人寰。小店盘出去,刚好还清住医院的高额医疗费。绵的生活又回到原点,回到娘家。 绵郁闷伤心,经常暗自垂泪。细心的嫂子提醒母亲,说绵的身体有问题。嫂子经常劝慰她:“你也不能这样伤心不已,身体要紧。”母亲仔细观察绵,她两颊绯红,早晨干咳,倦怠无力。绵同荣、莲的病症相似。母亲心里害怕,很快就带她去看医生,诊断是肺结核,医生给开了一些中药。连服数日病情不见好转。母亲打听到一位西医,又带她去看西医。医生说从外国进口一种叫盘尼西林的针剂效果很好,只是价格昂贵。母亲回家跟哥哥嫂子商量,大家一筹莫展,没钱呀!刚强的从不轻易求人的母亲,为女儿治病四处求告。厚道的亲戚朋友熟人,卖粮食凑钱借给母亲。医生给绵打过一针盘尼西林之后,绵不再干咳,药的疗效神奇,可是去哪儿弄钱?那时候家里养着一头大猪,原来打算年底杀猪,卖一些rou换成钱,再留下一些一家人过年解解馋。母亲思来想去与哥嫂商量:“离过年还有一个月呐,绵的病不能等,现在把猪宰了吧,留下一个猪头一副下水过年,猪rou全卖成钱给绵治病。”猪宰了rou卖了,母亲带着绵怀里揣着用布包得严严实实的钱去看西医。医生给绵看过病,又开一针盘尼西林,打针后绵的低烧退了。母亲再次跟绵说去看病的时候,她无论如何不去,说:“我连累全家人,不治啦死不了。”母亲忙说:“人死了不能活,钱没有了还能挣。”母亲百般解劝,把家里的钱全部带上,拉着绵去看病。到诊疗所,母亲一分不剩把钱全给了医生。医生说钱不够买一针盘尼西林,给开了点白药片。五十年代初一针盘尼西林等同几百斤猪rou的价格。绵只好断断续续吃点中药,她的病时轻时重。 绵没能等到过年,她每日咳嗽不止大口吐血。后来连续高烧,母亲赶忙请了医生,医生说:“她肺部几处穿孔,病灶在肺动脉处,出血过多,体质太弱。”医生出门时对母亲说:“准备后事吧。”母亲听了悲痛欲绝,绵是她十几年来一直呵护有加的女儿,是个苦命的女儿。绵已经不能躺下,一连数日母亲半抱着绵喂水喂药喂饭。一日绵握着母亲的手,非常兴奋地说了很多话:“娘,我病好了要去找一份工作,我脾气好有耐心,适合当小学老师,第一个月发了工资交给您,以后把钱攒起来,给姥姥买个上好的彩瓷。为我结婚您卖了她敬拜的瓷神……”绵说着说着没有了声音,母亲一看,绵的脸霎时变得蜡黄。 又一个在母亲怀抱里咽气的女儿。入殓的时候,母亲用手拍打着绵的薄木棺材哭诉:“苦孩子啊,临终你都不忘记哄我高兴,给我希望。娘没钱没能救了你呀!”母亲流着泪一遍又一遍地后悔自责,千呼万唤,她可怜的女儿再也听不见啦。其实解放前和刚解放时候,肺结核俗称肺痨,就是不治之症,六年内三个如花似玉的女儿都是二十刚出头死于肺结核,母亲多少心血,多少cao劳,多少期盼都化为乌有,她的心被掏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