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焚书毁画
以前家里有三间房子专门放书。每个房子里三面靠墙的地方,并排摆放着几个紫檀木书柜,书柜高两米、宽一米、厚五十公分,左右两侧是木雕莲花,上下两层,四扇花格木门,柜子里整齐地摆放着各种书籍。房子中间放着一张有雕饰的长条桌,上面放着文房四宝,桌子旁边有两张椅子,椅子面不大,靠背高。墙角有角几两个,上面摆放青花瓷瓶一对。房间里弥漫着檀木的淡淡清香,爷爷喜欢在这间书房看书写文。另外两个房间布局略有不同,房子中间长案上平放着很多书。书籍按年代分放在三个房间,再按类别分放在每个书柜。爷爷去世后,三间书房原样未动。 一次父亲在书房看书,我毕恭毕敬地站在他的面前,他知道我又要请教问题,爱抚地摸摸我的头说:“大胆地问。”我指着书柜里的书说:“史记和二十四史有关系吗?司马迁和司马光是弟兄俩吗?”父亲给我做了简明扼要的解释:“《史记》是司马迁写的,他是西汉时期的文学家、史学家。《二十四史》是司马光主持编写的,他是北宋文学家、史学家。两个人相差一千多岁呢。”接着鼓励我说:“学问学问,以后多学多问就有学问了,懂吗?“我点头应道:“懂”。 土改时候,农会来了几个人,把书房里的书放到院子里,靠墙边堆了一米多高,书码放得不整齐,摊了一大堆像小山一样。然后他们把家具、书柜抬到院子当中,倒腾半天把三间书房腾空。转天来几个大汉把沉甸甸的家具抬走了,不知道直接抬到他们家了,还是抬到农会分给哪些人了。 过了一些日子,农会的一位好心人在街上遇到我哥哥,他说:“你们家的书扔在院子里,你愿意要就捡回去吧。”那些书是几代人留下来的,我们自然十分珍惜,但是没有农会人发话一本也不敢往回捡。得到允许,我们赶快到大院里捡书。当看到七零八落狼藉一片书籍的时候,我一下子扑上去,找我读过的书,喜欢的画。扒拉半天,也没有找到几本。显然书画绝大部分已经被人拿走,剩下的一些没有封皮,有的少几页,有的撕掉半本,有的上面留着泥脚印子。扒拉到书堆最下面的时候,看到一个黄油布大包,里面包着一卷一卷的东西,我们把劫后余生的书画捡起来搬回家,这些书画跟着我们几经乔迁最后搬到老家后院的破仓库。 幸存的书籍无处安身,只好放在院里一个大破敞房里。敞房就是只有三面墙的房子。房顶上塌了一个洞,用一块油毡盖着,地面用旧砖头铺设,砖头上平铺着高粱秸秆,上面码放大大小小精装、简装、线装、完整的或者体无完肤的各种书籍,书画堆满一屋子。房子漏雨,一下雨书们就倒霉,晴天的时候家人搬出去晒,晒干后再搬回去。嫂子做饭点火有时就拿一本,她把书一张张撕下来当点火的引子。我这个小书虫看见很心痛。经常在太阳底下翻阅晾晒的书籍,我爱看线装书,右翻页、字大。《资治通鉴》、《宴子春秋》、《水浒传》、《西游记》等等,很多书我都是在那个时候读的,不太理解,生字不少,磕磕绊绊“翻”完一本书,算不得读完一本书。 两三年下来,堆了一屋子的书,很多进了灶膛。我对嫂子烧书有些不满:“你是秦始皇?焚书?”嫂子说:“你没有看见柴火太湿,点不着吗?吃饭要紧。上辈人要不是念书多,现在下辈人能挨斗吗?”我说:“你怎么这样说?念书多知识多智慧多,我就喜欢看书。”一次嫂子烧火做饭时,在灶台旁边放着一本书,蓝色封皮上有一长方形白底,上写三个黑字《石头记》。《石头记》写成于1754年,清乾隆中期。1784清乾隆四十九年,正式题名《红楼梦》。我读的《石头记》应该是三百年前的。书的字比较大,竖排版。我顺手翻了几页觉得挺有意思,便收了起来,这部险些被送进灶膛化为灰烬的文学巨著被幸运地保存下来。我下学有时间就看看,生字很多,都是繁体字,也就懂个大概意思。我想看个明白,于是找来小学生字典,还在书堆里翻检到一本康熙大词典,大辞典已经残缺不全,字典竖版、字大、墨印。借助字典我读完了小说《石头记》,那时我十岁,书里讲一些爱情故事,一些风花雪月的诗词,我朦朦胧胧似乎意识到男女有别。我第一次认真读了《石头记》,但是并不知道它是文学巨著,不过文学的熏陶多少是有的。 我识字多得益于父亲对我的早期教育,三岁背诵《三字经》、《百家姓》,四岁读《千字文》、《弟子规》,五岁读《二十四孝》、《女儿经》……尽管囫囵吞枣,还是奠定了一些文字基础。 我的国文基础不错,哥哥功不可没。他经常给我们几个小孩子讲民间故事侦探故事,寓教育于娱乐之中。记得哥哥讲过一个寓言故事:有一个小孩对什么事情都一知半解,听了半截的话,没有全听懂,就说:“知道了,知道了。”一天父亲买一件魔衣,父亲说:“你穿上它,系上扣子可以飞上天,要想下来,你就……”父亲的话还没有说完,他就说:“知道了,知道了。”他披上大衣系上钮扣,忽悠一下飞上了天,小孩悬在空中再也下不来了。父亲下半句要说的是:把钮扣解开就可以慢慢回到地面,可是他没有听。哥哥讲的故事有趣味受教育,我们都爱听。 大人不让我们随便到外面玩,怕受别人欺负,把破大门一关,几个小孩子在家里玩。我们经常玩跳房子,拿一快石灰在地上画四个大方块,就是四座房子。然后几个人石头、剪子、布,赢的人先跳,跳方块多的人获胜。有时候玩“天下太平”,每人在地上画一个四四方方的田子,几个人石头、剪子、布,赢的人在方格里写一笔,四个格子里写下四个字“天下太平”谁先写好,谁算赢家。家长没有钱给我们买任何玩具,我们几个小孩子玩得也挺开心。 夏天中午大人休息,我们有时候偷偷钻进敞房找书看。一次我们找到一个黄油布包,好奇地把包抬出来。油布包封得很严实,用剪子费好大劲才剪开。剪开一看,不是什么好东西,就是一卷一卷的麻头纸。我们有一些失望,麻头纸封这么严实干什么?于是把一卷卷纸摊到地上展开,麻头纸里包的竟然是一幅一幅精美的画,有花鸟鱼虫,山石竹林,蝈蝈蛐蛐,长长犄角的牛,奔跑的马……有两幅特地用牛皮纸另外卷着,我们小心打开,一张画上几个体态微微胖些的仕女,仕女端庄华丽,雍容典雅。另一幅画上是几个仕女体态婀娜裙带飘逸,惟妙惟肖。 我们经常趁大人不在家,拿出画来铺在地上看,有时候拿一卷画,画中还有白胡子老头拄着拐杖。喜欢的画,我们爱不释手,看完恋恋不舍小心地卷起来。不喜欢的,随便一扔。画上的题字我大部分认识,但是不知道其中两幅是传世名画唐宫仕女图。也不知道落款八大山人、唐寅、石涛、齐白石、徐悲鸿何许人也。后来我们把十几幅画挂在墙上装饰房间,蓬荜生辉呀!挂了几年,烟熏火烤,画变黄了熏黑了,最后从墙上摘下来,扔进灶膛烧火做饭了。就这样祖上收藏的字画,毁于无知和无奈。 很多年后我们知道那些烧掉的书,毁坏的画很珍贵,有的是孤本,孤帖、真迹、稀世之作。我十分后悔内疚,责怪自己:“太无知,太无知!”哥哥说:“每天提心吊胆过日子,哪有心思去看一看堆一屋子的书画呢?那些书画是多少代以前的,你说的我都没有看过,平时只为生计忙碌,没有闲工夫。书画烧就烧了,毁就毁了,反正躲不过**的浩劫,说不定那些东西就是挨批挨斗的罪证呢。” 家里有一只木头箱子,里面放着二十几个大小不等、质地不同、样式各异的墨盒。大的直径二十多厘米,小的只有五六厘米。有褐色紫红色石头的,有红铜黄铜的。墨盒上有题字,刻画,盒子里有一层蚕丝棉,那是润笔用的。有的墨盒里面,墨水浸黑的蚕丝棉依旧在里面。那些墨盒或珍品价值昂贵,或名人题字所赠,是李氏先人所用所藏。睹物思情,冥想前辈挥毫泼墨著书立说的伟岸身影。 我们上学时候,有习字课,写毛笔字,于是我和侄子都挑自己喜欢的墨盒使用,也曾送给要好的同学。箱子里还有用过和没有用过的一些毛笔。大的笔头儿像刷子,小的笔杆比筷子还细。我们小孩子用来写大小楷练毛笔字涂鸦,没几年就用得差不多了。侥幸存留的一些书籍、字画,**时被戴红袖标的人当成“四旧”抄走了,是他们拿回家欣赏了?还是一把火烧了?没有人知道,没有人敢问。反正是破“四旧”,破坏有理。 在那恐慌的年代,能吃饱肚子就好。什么古董、文物、书画都没啥用场。不过我家至今保存一副山水中堂画,画挂了很多年,已经看不清哪位名家所画,只记得两旁的对联,上联“心里无钩难挂事”,下联“胸中有尺可量人”,是父亲亲手抄录。大概是醒示如何处世为人,言简意赅,哲理深邃,令后人收益匪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