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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得凡尘(上)

    西州城虽属关外,然客商之流自初唐开始,云流不绝,近十年虽显萧条可城内也不乏快活寻乐的之处。最有名的,要数这香消楼和鹤归坊,香消楼是男人们寻乐的胭脂场,而这鹤归坊便是萧衍打杂的赌坊。

    要说这鹤归坊,之所以取名鹤归,不单单因为这是唐朝西北边境。传说黄鹤到了这儿也该回返,更因在赌坊进进出出的商客,千金一掷,万贯散尽,经商半辈难免落到穷困归乡。

    萧衍本是生于中原,唐贞观二年,关内饥。萧衍那年还是襁褓中的婴儿,随着父母从朗州一路讨饭到了和州。饥荒年间,瘟疫肆虐,萧衍父母到了和州第二年开春就病死了,幸得住在屋对面马家收养。他后随着马家迁至玉门关外的西州,一路上停停走走,常为了筹备盘缠驻足小半年,这一走就是十余个年头。到了西州鹤归坊,萧衍已经十三岁有余,之后便跟随着赌坊内马家远亲打杂,我们的故事也从这里开始...

    “小衍儿,听说余炕那小子输了?”赌坊后院屋外,那歪嘴的老丑儿乐呵呵的笑道,“看他平时自诩聪明,还嘲我愚笨,没想到自己连下个月的工钱都欠了进去。”

    “余小子聪明是聪明,就是偏执了些。”矮麻子接嘴道,“不过人家输归输,也轮不着你这歪嘴傻丑儿唏嘘。”

    “好了好了。”萧衍无奈的挠挠头,心说真是坏事传千里,肯定是那朱文胖子到处说下余炕赌输欠账,搞得赌坊皆知,“丑伯伯,麻叔叔,您二人就别打趣了。”言罢鬼鬼祟祟般朝着后院屋内望了一眼。

    “小衍儿,你是不是怕你马叔怪你回来晚了啊~”歪嘴老丑儿笑了笑,“莫慌莫慌,你马叔从吃了晚饭就在屋内,哪都没去,看样子也不着急寻你。”

    “你个蠢儿!”矮麻子听到这里,不禁伸手拍了老丑儿一下,“马先生平日论着也该去前院饮茶了,这会还在小衍子屋内安坐,不是等他回来训斥还是什么?”

    “什么?!”萧衍闻言一惊,心头苦不堪言,“不会是责怪我和余炕私下赌钱,还偷偷去城南听书了吧,不过我也是有苦衷,怎料今天遇见那么多怪人高手,不知说出来马叔信不信...”

    “好了,小衍儿,是福是祸,你也得回自个儿的狗窝不是。”矮麻子咧嘴一笑,安慰道,“赶紧回院儿吧,再让你马叔等下去,怕是要被罚个倒立背书。”

    “哎。”萧衍缓缓摇头,心头苦思计量,也没有一条派的上用场,只能推开院门,行了进去,只见屋内,一个白须老者端书沉眉,头也不抬得问道,“小衍子,都什么时辰了,莫不是和余炕赌钱闹疯了?”

    这老者青衣长发,额间一道疤痕犹在,却双目有神肩平身正,端坐在破屋中竟让屋内多了几分英气。

    “没...没...”萧衍怯声答道。

    “没赌?还是没闹?”那老者笑了笑,语气淡然“那便是我错怪你了?”

    “也不是...赌是赌了...这闹...”萧衍挠头咧嘴尴尬不已,心知骗不了这老者,只能老实承认。

    “赢了输了?”说到这里,那姓马的老者依然分心观着书卷,这问答似有心无意。

    “输了,可...可那朱文出千!”萧衍赶忙道出实情,口气愤愤“余炕也是没瞧出来,否则...”

    “输了就是输了,为何你萧衍看得出来,他却看不出来,怪得了谁。”不等萧衍答完,老者回道“也难怪一进楼就看见余炕这小子被荀先生责罚。”

    “可能是我运气好吧。”萧衍挠了挠头,心头却是愧疚难言,“去偷懒听书,是我的主意,余炕也算替我受罚...”

    “运气?的确是有些运气,姓朱的小子玩乾坤塞不干净自己落了痕迹,不过为何余炕没有运气。”老者放下书示意萧衍沏一壶茶。

    萧衍匆匆出了屋外,提着热水回来“我不知,这观局的法子,我跟你学了才两个月,什么眼取意,意于心,心观局。这些都是口诀我会背不会用。”萧衍想着,又记起下午那怪人说的自己学的什么凌燕十观,只觉奇怪不已。

    “小子,除了这些,我不是还喊你早晚练习观物么,今日早上院门口几条红绳几个结,晚上几条几个结,观物的路子背熟了么”老者笑道。

    “早上看了,我是按您老的要求,站在屋内看的,红绳一共三十有七,结...结...每个绳子的结不一样,有些被树枝挡住了,看不见...晚上就更看不清了”萧衍挠了挠头,不好意思道。

    “两个月前,你不是还看不清有几条红绳么,你小子如果不是蠢才再过半年自然就明白了。”马老笑罢,缓缓捧起茶杯,不料这一抬眼不要紧,却恰恰落在了萧衍受伤的肩头,疑惑道“小衍子,你这伤?!”

    “伤?!”萧衍一愣,片刻才反应过来,瞥了眼自己的肩头,笑道,“不碍事的,是今儿下午,一个怪人抓了我,非问我教我赌术的师父是谁。”

    “这伤是他所为?!”马老眉色凝重,聚精会神般打量着萧衍肩头的爪印,“皮rou有些血印,经脉骨骼却完好无损...”想到这里,老者似想起什么,赶忙出口问道,“他是不是还帮你疗伤,你这肩头现在毫无痛感?”

    “这伤是那那怪人所为,不过我现在的确没有疼痛之感。”萧衍不知所谓,只能挠着头一五一十的答道,“起初也是怪异,那怪人抓我的时候我还疼得撕心裂肺,差点晕厥过去,却不料他使了什么法门让我这伤又好了过来。”

    “魔心连环手,混元两极功,太极分阴阳,天地孕万物。”老者听到这里似乎全然明白,苦笑道,“小衍子,你也是鬼门关上走了一着,你须知这肩头的爪伤普天下只有这怪客一人可治,没想到他居然先伤你后保你,造化弄人。”

    “马叔...你...你在说些什么?这神神叨叨想念经一般...”萧衍叹道,“总之好了便是,那怪客问了你的姓名,我也不知他为何...”

    “既然问了你,那你道出我的姓名了么?”老者淡淡道。

    萧衍怕给老者惹上是非,急忙摆手说道,“我只说了教我赌局的师父姓马,至于他名什么,在哪我都一概没说..”

    “造化造化,罢了,既然他识出你与我相识。”说着说着老者抿了口茶,苦笑道“小衍子,我有一段旧事,你可想听?”

    “旧事?”萧衍越来越好奇,心知这怪客与马叔定然有些渊源,当下坐在木凳上,盘起腿来,老实答道,“莫不是江湖中的故事?和那怪客有关?”

    “江湖中的故事?”马老扶须大笑,深叹一气,“你平日里听那白老头说书打趣,有没有听过这天下五大绝世高人?”

    “自然听过。”萧衍点头道。

    “伤你的怪人,便是这五大绝世高手之一南柯堂的广凉师,吐谷浑的慕容氏后人。”马老望着窗外月色,语气变得平缓起来。

    “广凉师?!”这一说不得了,萧衍听了这话却顷刻炸了锅,“这...这...那..那...竟然是那五大绝世高手之一....”言罢,汗颜不已,提心吊胆的问道,“马叔,莫非他与你有仇?”

    “仇?若说是仇,只怕大过天,若只不过陈前旧事。”马叔苦涩一笑,这才开始诉说他那老旧的江湖故事,“数十年前隋炀亡,天下大乱,纷争不断,一时贼寇四起,诸侯割据。自然江湖中也是如此,料想当年,中原武林有着三大门派,秦州青山派,百年古禅寺,归峡不得道。而你马叔我,便是不得道门的大弟子,道号晋风。”

    萧衍听到这里,不免目瞪口呆,大吃一惊,心说自己憧憬的江湖门派趋势,武林高手绝技,既然就在眼前,还是自己的养叔父,“那...那你怎么..那不得道门怎么?”

    “不得道门是道家的千古大派,道门起自覃昭子真人,与青山派、古禅寺鼎力中原。千百年前,道家祖师李耳真人西出函谷关成了大道,临别之际,他对众徒说道:吾之西去,大道所成,逍遥世间,自得其乐。汝仕途红尘中人不可学亦不可不学。之后十年有余,老子小徒覃昭子参透道法,不以得道成尊为止,反逆其章法而行之,创立不得道门。可是,传到家师琅琊子这一代,却是落得个山门被灭的下场...”

    “山门被灭?”萧衍一惊,赶忙问道,“却是为何?是那怪人广凉师?”

    “是也不是。”忽然一人声从门外传来。

    “荀先生?”马叔闻声而起,门外站着一位约七尺高的黑影,待进屋才见此人清秀通雅,眉目疏朗,须长四尺,甚有危重。

    “马老,今儿个你怎的有心思说师门旧事?”荀先生落座,捧起一碗热茶。

    “是小衍子机缘巧合,撞见了那广凉师,正巧这怪人还在寻我。”马晋风扶须笑道。

    “哦?!”荀先生来了兴趣,转头对着萧衍道,“小衍子的造化有趣,既然如此你可想知道,你叔父的不得道门如何被灭?”

    萧衍好奇点头。

    “二十年前,不得道门七十三口人命,除了他马晋风活了下来,无一幸免。”荀先生饮了口茶,说道,“接着你马叔的话说,隋炀之后,大唐开国,这唐朝皇帝平定天下后,生怕民心难定,江湖不平,于是设大同国策,灭江湖,统招安,顺者昌逆者亡,天下禁武,唯朝廷可为。”

    “所以这不得道门是朝廷灭的?”萧衍愤愤不平,心里有些怒意。

    “听我言完,再论因果。”荀先生笑道,“便是因为朝廷招安禁武,逼走了不得道门弟子大半,留下来七十多人也是暗地里勾结朝廷,除了帮达官贵人炼丹求仙,便是给朝廷卖命。只有掌门琅琊子算得上忠义两全,颇受武林称颂。”

    萧衍双目几转,猜测起来,“既然归了朝廷,为何又被剿灭?”

    “这二十年前,广凉师以论道为由,闯入了不得道门,破了掌门琅琊子的玉虚两仪功,杀了道门七十三条人命。”荀先生笑道,“广凉师便是个怪人,从小便精通道家珍藏,又在先天石碑上学了绝世武学,于是游历江湖九州,以论道断存灭,凡是不过他法眼道家门派,大大小小百十余都被他抹了去。”

    “这!”萧衍闻言一惊,不禁背脊发凉,心头颤动,原来马叔所言的自己在鬼门关上走了一着所言不虚,下午那时抓他逼问的怪人竟是那屠戮道门的杀人魔头。

    “造化弄人。”马晋风苦笑摇头。

    “马叔...”萧衍听到这里,终是心头一凉,悔恨不已,自己被逼无奈说出了马晋风的名讳,怕是给二十年前的血案惹下了大麻烦,这广凉师分明就是冲着自己叔父马晋风而来。萧衍虽然胆小怕事,可心存恩念,此刻赶忙立起身来,战战兢兢的结巴道“这...这...这仇家都是我萧衍惹得...马叔本来藏在这赌坊安然无恙...我...一人做事...一人...”

    “你当?”荀先生扶须长笑,意味深长的看了眼马晋风,后者欣慰点了点头。

    “也算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儿,纵然胆子小了点。”马晋风笑道,“萧衍,这是我马某人自己的造化,你...”

    “我?”萧衍不解问道,“我怎?”话音未落忽然眼前一黑,背后一道酥麻的劲力侵入,自己顿时失了知觉。

    “马老,看来你道门后继有人啊。”荀先生看着熟睡的萧衍,叹道,“但是明天那一劫只怕在所难免。”

    “小衍子心性善良,这广凉师二十年前绕我不死,二十年之约,明日即到,又怎是他无意说出我的名讳惹来,真是个有趣的孩子。”马晋风点头称道。

    “二十年前广凉师饶你一命,约你明日再论未完之道,你可有准备?”荀先生问道。

    “广凉师自然是问道,只怕他吐谷浑的皇子想要的是我道门珍宝《玉虚真经》。”马晋风无奈摇头。

    “江湖传言《玉虚真经》可助人修道成仙,世人自然趋之若鹜,皇家亦是如此。”荀先生笑道。

    此言一落,屋内再无动静,那荀先生缓缓出了后院,只留这叔侄二人对着皎洁的月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