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门疑云(六)
二人穿过几片杏林小道,顺着那河边行了三四里的脚程,忽然水流蜿蜒,没入山中,不闻虫鸣鸟叫,难见路客游士。不多时,凉意袭来,眼前现出了一条笔直的白石台阶,两旁坐着二尊神兽,形似白虎青龙。萧衍抬头一看那石阶约乎百十步,直通丘上一座庞大的道观之中。 “这石阶白壁无尘,内嵌暇玉,两旁龙凤相雕,以金为饰,而这道口两尊石雕兽的便是宫中也难见,定然是汴州张石匠的手笔。”李川儿摇头叹道,“好个尊天观,极尽人道奢华,还修个劳什子的仙。” “所以今日才有我二人登门拜访,管教他们堕入凡尘。”萧衍冷笑道,话罢,随着李川儿踏上那白壁石阶,往上而去。 二人行了一阵,却连道观门前的看门道童也不见一二,不免有些狐疑,李川儿奇道,“莫非今日这尊天观的牛鼻子都去了荆州开春大祭?” 萧衍也不明其由,只是摇了摇头,“那些个道士算作一起也不到二十余人,这尊天观听百姓所言香火鼎盛,门徒过百,又给皇家禁宫作法祈福。” “那就怪了。”李川儿隐约感到这道观有些异样,于是和萧衍对视一眼,二人加快脚步,只半柱香的功夫便到了这道观前。 萧衍抬头一看,匾额高悬,字迹封金,好不贵气,两旁又立二尊朱雀玄武之象,颇有些仙风道骨的派头。可等他稍一打量着偌大的尊天观,不禁眉色一沉。 “臭小子你看!”李川儿见这道观无人看守,大步迈入,旋即一道士浑身是血,斜倚在那院中的假山旁。 “好浓的血腥味,不比竹林内的那般恶臭…”萧衍一呆,赶忙道,“少主当心,这道观的道士只怕都遭了难。” 李川儿闻言退了两步,不免机警起来,一双绣眼打量着寂静无声的道观。 不多时,二人只闻那道观后院传来“唆唆唆”的脚步声,其中夹杂的些许孩童的嚎哭。 “有小娃娃!”李川儿眉色陡立,“萧衍!” 萧衍点了点头,二人轻功点地,攀房过瓦,身法疾转片刻落在那道观后院之中,抬眼看去,只见四五个娃娃互相依偎在那院落角落,啼哭低嚎。而这后院之中尸骸遍野,不见活人,只有一双带血的脚印没入主殿之中。 “先救人。”萧衍不动声色,几步到了那侧殿门内,李川儿则赶到那几个娃娃旁,安抚道,“别怕,我们是过路的客商,是来救你们的。” 那几个娃娃见了李川儿面色和善,双眸明珠,又不似这道观中的人士,这才渐渐停止了哭泣。 “你们怎的在这道观之中?”李川儿摸了摸几个孩童的额头,又替他们擦去眼泪,“是不是受了歹人的欺负?” 那几个孩童闻言,面面相觑,过了许久才有一个年岁稍大的女童细声细语道,“我…我…我是在去年灯市的时候晕厥了过去,醒来便到了这道观之中…” 李川儿点了点头,料想这些个孩童均是被那妖道坑骗而来,她打量四周,尸首遍地,不禁又问,“除了你们五个,还有其他人么?” 那稍大的女童乖巧般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本来…本来有个景哥哥他们几个,可上月后,他们都不知道去了哪里,这道观后院便只剩我们五个孩子了…” 李川儿听得心头发寒,就这女童话语而言,那叫景哥哥的几个孩子上个月失了踪迹,只怕均是被那些个妖道做成了金丹。她见着几个娃娃孤苦伶仃,流落虎xue,不免心中升起怜意,于是从怀里掏出一段锦帕分为五段,替这些孩童蒙上眼睛,柔声道,“乖孩子别怕,我现在便带你们下山寻父母去。” 那几个孩童双眼被蒙,看不见那四周惨状,也稍稍平静了下来,听着李川儿细声安抚,均乖巧般点了点头。 此刻,萧衍已从那侧殿行出,可面色泛黑,沉眉不语,他看了眼被李川儿救下的孩子,努力地笑了笑。 “怎的了,臭小子?”李川儿看得心头一紧,“那侧殿中是何人?” “没人有。”萧衍摇头了摇头,他本追着那血脚印入了侧殿,可怎奈其中除了一尊道像和几方贡台,连个活人也不见,“可那侧殿之下还有一间密室。” “哦?”李川儿闻言,好奇问道,“密室中有何物?” “人,死人,很多死人。有男人,女人,孩子。”萧衍双目带寒,扫着四周的道士尸骸,“密室中还有一三丈高的丹炉。” “果不其然…”李川儿听了倒吸一口寒气,“也罢,虽不知这尊天观的道士是被谁所杀,可既然孩童们已被救出,我们不如赶往镇上,再寻后计。” 萧衍只能点了点头,他本意来这尊天观抓个主事的牛鼻子,问问那葫芦底“不得道”三字来由,以及这取人血炼丹的事实。谁料,这炼丹罪证无疑,可自己师门不得道的名号为何在这尊天观中,却不可知矣。 二人带着孩子出了那道观后院,往门口行去,可怎料那道观牌匾之下,赫然立着一个白袍道士,浑身血迹,一双冷眼死死地盯着李川儿身后的娃娃们。 萧衍见着这尊天观还有活人,不免怒火中烧,只身法一转便到了那白袍道士的面前。 他抬眼看去,此人银须白发,双额鼓突,左手似受了重伤,口中还呕着鲜血,“妖道,你是这尊天观的什么人?”萧衍寒声问道。 那白袍道士见了萧衍的打扮,似道士却又举止不达,也不答话,却是怪笑了一声,“哪里来的小道士,自己道观里没有孩童,跑着我们道观来抢?” 萧衍闻言大怒,当下冷冷道,“感情其他道观也做这般勾当?” 白袍道士仰天一笑,“你这小道士功夫不坏,怎的如此痴傻,莫非第一天做道士?” “妖道,我问你,你是这尊天观什么人?”萧衍又闻。 “老夫?”白袍道士苦笑几声,叹道,“老夫是这尊天观的执掌之人,道号净如。” “净心道士是你师弟?”萧衍又问。 “算是半个师弟。”净如道士笑了笑,指着萧衍道,“小道士,你问了这么多,你也不报上姓名?” “我没有什么道号,只不过师从覃昭子,源自不得道门。”萧衍冷冷道,“你应该知晓这不得道门的。” “什么?!”那净如道士闻言双目圆睁,不敢相信,旋即望着苍天放生大笑,踉跄几步,指着萧衍又道,“感情…感情…感情我…我尊天观被…被不得道门…给…给灭了…哈哈哈哈…”笑罢,踌躇道,“好,好得很,小道士你可知,我也是不得道门的弟子么?” “哦?”萧衍思量前头,心头了然,“果不其然,那葫芦底的三个字,便是你们自己刻上去的?” “不错。”净如道士稍稍点头,“二十年前不得道门被灭,我等几个小徒孙偷偷逃下山来,到了这荆州。”说到这里,他深深看了一眼萧衍,开口又道,“因果造化,没想到二十年了到底逃不过一劫,那日叛逃师门,今日却被师门所灭,造化,造化啊。”说完,他退了几步靠在那门匾旁的玄武上,又呕了几口鲜血,一字一句喃喃道,“小…小道…小道士…你…你当真…当真是覃昭子的徒弟?” 萧衍默然片刻,开口道,“我的武艺是和他学的。” “哈哈哈。”净如道士使劲点头,狂笑不止,“好啊!好啊!看来老夫猜测的是真的,那覃昭子定然没死,这童子延寿丹也是名副其实,只不过到底没有找到那灵童转世,否者定然可以步祖师爷的后路,羽化登仙。” 萧衍闻言一愣,旋即明白过来,这个牛鼻子到死也想着那成仙的金丹,如今听了自己是覃昭子的关门弟子,定然心中狂喜,多年夙愿不是虚言。 李川儿听到此处,不禁皱眉,开口喝道,“臭小子问也问了,还与他废话什么,既然是你师门逆徒,还不动手送这妖道去见阎王?” 萧衍想了片刻,随即一笑,摇头道,“我管教他生不如死。”言罢,行到那净如道士的面前,字字铿锵有力,冷笑道,“我是和覃昭子学了武艺,不过是在他的遗骸前学的图谱书卷。覃昭子早在几百年前便归了西,你以为那得道成仙的故事是真的不成?” 话罢,只见那净如道士双目圆瞪,死死看着萧衍,忽然用那重伤的左臂抓住萧衍的衣袖,使劲蹦出几字,“那…那覃…覃昭子…真…真..真的死了?” “不错,他坐化的地方,便是我学艺之所。” “死…死了?”净如道士闻言一怔,目如死灰,可旋即使劲摇头,指着萧衍骂道,“不!你这个小道士欺世盗名!肯定不是那覃昭子的徒弟,也不是我不得道门的传人!你定是哪家道观的贼厮,前来我尊天观抢夺灵童的!” “哼。”萧衍冷笑一声,单掌急出,一路行云流水,吐吞内合,暗通八卦,在那净如道士面前行了几招,负手笑道,“你明白了么?” 那净如道士看到这里才是哑口难言,一只枯槁的老手颤抖般抬了起来,也学那萧衍的招式舞了两下,不免瞠目喃喃,“玉…玉虚…玉虚散手…”他看到这里,也终于明白面前这小道士所言不虚。净如道士也不再去理会那萧衍,只是缓缓伸手把那怀间的葫芦拿了起来,过了片刻,他张口呕血,一双冷眼渐渐失了生机,口中使劲喊道,“我的丹…我的丹….” 萧衍冷冷地看了那净如道士片刻,心中鄙夷不堪,随后与李川儿带着几个娃娃一同出了道观,往丘下行去。 “这道观久经被谁所灭?那净如老道士竟然以为是你做的,便是连他也未见凶手的面目么?”李川儿牵着几个娃娃,行在萧衍身后,不解问道。 萧衍闻言停了脚步,仰天片刻,叹道,“我倒是早已猜到这凶手是何人,就是想不通一件事。” “你猜到了?是何人?”李川儿听了一惊,随即又问。 “广凉师。”萧衍叹道,“你那日在洛州万宝楼也听了万宏宇所言,这广凉师是个屠戮道观的怪人,他见不得道士做这般伤天害理的事。” 李川儿闻言恍然大悟,“是了是了,这广凉师游历中原,定然是在荆州境内听闻了这尊天观的名号才寻上上门。”她想起之前还在河边偶遇那赞普喇嘛,若是如此,这凶手八成便是那南柯堂的广凉师了。 可过了一会,李川儿又皱眉不解道,“既如此,你已猜到那凶手是广凉师,而净如那几个道士也是不得道门的逆徒,以人炼丹,死有余辜。你还有什么想不通的?” 萧衍苦笑两声,摇了摇头,“川儿,你须知我不得道门是被广凉师所屠,纵然门派中暗藏邪术炼丹之辈,可掌门琅琊子却是对吐谷浑一脉有些恩德。这广凉师不似恶人,他若想杀那妖道,又为何屠尽我师门一派?连琅琊子也不放过?” “原来如此,这广凉师的确不似好战嗜杀之人,可琅琊子的慧名远播,大唐之内谁人不晓?”李川儿也明白过来,萧衍追查师门被灭之事已有一年之久,不得道门本就绝迹江湖,无处可查。今日机缘巧合碰见了几个遗徒可却又问不出究竟,实在让人苦恼。 “我道门被灭之由,起自二十几年前吐谷浑的一场内乱,这场内乱害的广凉师家破人亡,兄长慕容凉德客走他乡,而这挑起内乱之人便是我不得道门的公治长。”萧衍思前想后,把一年来的线索略一整理,“可真正想灭不得道门的人,却是朝廷。余炕曾言朝廷窥觊我道门至宝《玉虚真经》,于是暗中唆使了那公治长挑起吐谷浑内乱,引来外族的杀生之祸,谁料这吐谷浑还真出了广凉师这一高人,不禁屠了我山门一派,连经书也下落不明,朝廷可谓失了一算。” 李川儿听了,这才点头明了,“原来如此,这一切在寇岛便已水落石出,可你依然想不通,为何广凉师要屠戮一门,连琅琊子也不放过。” “不错。”萧衍点了点头,“此事恐怕只有琅琊子与广凉师二人才知道。”话罢,也不再想,二人带着儿童往镇上行去。 半日后,李川儿通过快马疾书唤了几个襄阳的手下赶来,为这这几个儿童寻找双亲。而自己又与萧衍踏上了北上长安的旅途。这短短一年,萧衍人生经历了大起大落,欠那离凡的恩情已还,自家门派的悬案也即将真相大白,往后的道路便是一改江湖浊气,换得新生。可无论这足下道路又会如何,萧衍只觉此生须得无憾。 “萧大侠,此番你不仅在泉州,在荆州境地也算出了大名了。”李川儿翻身上马,冲着萧衍调侃。 “无妨,不就是被朝廷通缉,被百姓憎恶么?”萧衍哈哈一笑,“等着到了长安,只怕那些个掌门宵小都得怕我三分。” “走,臭小子!我们去长安!等我当了皇帝,改了天下丑态!”李川儿缰绳一紧,快马加鞭,行在这高高的日头之下。 萧衍望着女子坚定的背景,似受鼓舞,也不禁高喝一声,“驾!少主,你若没了我这护卫,只怕争不到这皇位。” 二人一前一后,策马扬鞭,踏得襄阳官道的尘土,望着长安的方向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