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旧物
接下来的两天继续了这种感觉，虽然明知道某些事情肯定会发生，但反而却更令人想去享受现有的松弛状态。 但松弛对于眼下而言并不是一件好事，这两天里董汉骁有空就和陈虎上街四处逛，熟悉环境是一，让自己保持紧张是二。 可是到第三天的时候，董汉骁起了个大早，独自一人出了门，没有告诉陈虎和聂影去了哪儿，电话也打不通，这不禁急坏了两人，聂影焦虑万分，催着陈虎去他们这两天逛过的地方找找，陈虎不敢怠慢，擦着汗就上了街，从早上找到中午，终于在一家电器行外看到了正立在那儿如同雕塑的董汉骁。 昨夜下过雨，空气中透着湿润的泥土气息，正前方的右边有一株凋谢了的梅树，陈虎轻轻走过去，董汉骁竟然丝毫没有察觉。 街上人来人往，陈虎站在董汉骁后方五步的距离，视线越过他松垮的肩，看向他正在盯着的商店橱窗里头的那些大小不一的电视——中间的那个似乎正在播放国际新闻，陈虎离得太远，听不见声音，但依稀可以分辨得清画面。 ——从上面的字来看是西越本地的，两个主持人正坐在桌后，张着嘴不知在说什么，但随之跳转的新画面中，右上角分明标着华联国内的中央一台的图标。 陈虎眉毛一抬，好奇地仔细看去。 画面中是一个站在空地中的穿着华联军装的中年男人，刚毅的脸部棱角轮廓和坚定的眼神显示出他曾经的战场经历，好似正在发表着什么讲话，陈虎眯起眼，然后发现下面竟然还有字幕： “吾辈亲历战斗，幸而生存者亦夜不能寐，日夜期盼” “实不忍令维护国际正义保卫人类和平之神圣使绩就此泯灭，浴血奋战壮烈捐躯之忠魂无所归依” “我华夏远征军十万忠魂长眠西越五年余，眼下太平盛世，硝烟散尽，遗体交接工作正式展开，欢迎英灵回家！” 画面一切，远处是一架写着“东方航空货运”的白色客机，而飞机敞开的大门下，是两列身如松柏的盛装军人，左边的是西越政府军，手中的深色棺椁反射着深沉的暗光，右边的则是华联的松绿军服，金色绶带上的穗子正随风飘扬。 接着只见右侧华联的一列军人踏步向前，以一种极为工整礼待的动作缓缓接过了西越政府军手中的棺椁，一人一个，动作无比稳重而沉缓，显示出一种极高的尊重。 画面又是一切，只见灰蓝色的天空下，白色的客机在中间平稳飞行，而它的两侧，两架灰色的战斗机正谨慎随行： “我们是东方航空056航班，护送远征军烈士遗骸回国” “欢迎远征军军忠烈回国，我部飞机两架，奉命为你全程护航” 画面切回了演播室，两个主持人仍旧面无表情地说着什么，陈虎也收回了眼神，可当他看回董汉骁时，才发现他正用袖子擦着自己的脸。 透过橱窗的反射，陈虎看见他正在哭泣。 陈虎惊诧不已，他从未见过董汉骁显露出如此悲伤而无力的样子，跟之前的虚弱不一样——之前无论什么时候，这个男人的眼神里都无时无刻不撑着一股劲，但现在… 陈虎发现自己根本没有语言可以形容董汉骁现在的样子，因为他现在看着董汉骁，就感觉在看着一个小男孩。 如果不是这张脸，他甚至都有些不敢相信面前这个人竟是董汉骁。 一阵凉风刮过，吹得陈虎打了个哆嗦。 这样一个在杀人时冰冷得如同刀锋的罪犯，竟然为了一则烈士遗体归国的新闻而流了眼泪。 陈虎当了两年兵，看到这则新闻的时候虽然心有震撼，但当他将自己代入董汉骁这一角色中时，他才发现他似乎真的一点都不了解这个男人。 陈虎静静地站在原地看着——他想不出用什么方式去跟董汉骁说话，是装作没看见？还是直接说开？还是… 也是同时，董汉骁看见了橱窗里陈虎的身影，手慌忙将脸抹了两下，转头看了过来：“你怎么来了？” 陈虎顺坡下地耸耸肩，只当刚才的一切没看到：“你没说去了哪儿，手机也打不通，所以…” 董汉骁赶紧掏出手机看了看，清了一下嗓子：“啊，没电了，对不起” 为了不让谈话的气氛彻底转向尴尬，陈虎转移了话题：“这都快中午了，回去吃饭啊” 董汉骁点点头，但没说要回去：“附近有家餐馆，我不知道还在不在，一起去看看吧” 陈虎当然答应，走在了他的身后，然后听他偷偷吸了一下鼻子。 陈虎是实在找不出什么话说了，好在董汉骁的步伐不慢，他可以一直跟在后头，配合着他作出两人都在专心走路的样子。 路不远，一条街的样子，陈虎找机会给聂影打了个电话说了一下，聂影对他们这种极其不负责任的行为表达了没有任何意义的愤慨，随即挂了电话。 餐馆不大，不过是双层的，建在路旁一个小坡道的拐角里，门前种着两棵棕榈树，在凉风里哗哗地晃动着叶子。 董汉骁站在门前看了一会儿，眼神里似乎带着回忆，随即走了进去。 餐馆人不多，稀稀拉拉地坐着几桌喝茶的人，各个年龄段的都有，最近的一桌是个老头，正吧唧着嘴嚼着摈榔，味道很大，面前还摆着一杯黑咖啡，杯子摆在下头的小盘子上，杯里还压着一个用来压住咖啡粉的压片，还挺讲究。 董汉骁走到柜台前，似乎在寻找着什么，吧台里的年轻女孩拿着抹布走了过来，试探地冲他问候了一句。 董汉骁连说带比划地表达了一阵，似乎终于让女孩懂了他的意思，面带歉意地说了一句什么，董汉骁没放弃，接着又说了一句，不比之前，这一句他说得非常流利，就像练了无数次一样。 女孩似乎也有些惊讶，但随即“啊”地叫了一声，冲他摆手，示意他们俩跟她走。 只见女孩叫了后厨一个跟她相同样貌的女孩来招呼客人，是双胞胎，陈虎挑挑眉，随即跟着董汉骁走了进去，心里冒着奇怪。 女孩将两人带到了餐馆另一头的一处房间，掏出钥匙开门走了进去，董汉骁当仁不让，陈虎则有些犹豫，站在门口往里头看了一眼，入眼是一面墙高的书架，空气里泛着一股陈旧的霉味。 光透过拉紧的窗帘投射进来，照着满面的轻灰，使整个房间都温和了起来，身处其中可能会让人有种时间变慢的错觉。 只见女孩走到床边，从床下头拉出一个鞋盒那么大的木盒子，扑着上面的灰和蜘蛛网，递给了董汉骁。 董汉骁似乎道了声谢，随后跟她说了句什么，女孩点点头，招呼他们上楼。 二楼一个人都没有，视野很是开阔，陈虎一上楼就感到一股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深呼吸了一下，看向已经找了个位置坐下的董汉骁，问：“这是啥啊” 董汉骁小心翼翼地打开了木盒，满眼睛都是里头的东西，哪有工夫看他：“我当时被押送回国前留在这里的东西” 陈虎惊奇地走了过去坐在了他的旁边，盒子里的东西不少，却都是一样东西——军服上的肩章。 看上去全都是撕扯下来的，有的还有破损，还有一个只剩下一半，甚至还有一个已经被烧得面目全非了。 捆着的橡皮筋早就已经老化崩开，董汉骁颤抖着手指将它们一个一个地拿了出来，陈虎默默地看着他完成这一套动作，还没等说话，便看到盒底那一张巴掌大的泛了黄的相片。 照片里是个拿着朵花的短发军服女孩儿，正侧着上半身回过头，脸上带着开朗的笑容。 虽然照片是彩色的，但似乎是因为受了潮，失了一部分颜色，就像是把彩色度调低了三分之二，可就算如此，也依然无法抵挡女孩儿洋溢着的神采。 董汉骁的眼神变得十分沉重。 “这是…”陈虎试探着问：“你女朋友？” “嗯？”董汉骁回过神：“啊，是” “很漂亮”陈虎像是一个小学生般把双手叠在桌上，左手的大拇指挠着下巴。 董汉骁拿起照片，看了几秒，随即将照片转了一面放了回去。 照片的反面有类似水渍的黄色痕迹，是汗水，看来有人曾经把这张照片贴着身放了不短的时间。 陈虎筹措了一下语言，道：“你知道，如果内心里有话呢，咱可以说出来，如果憋着的话对身体不好…” 董汉骁看向他，陈虎手胡乱地比划了一下：“如果你觉得讲出来会轻松一点，可以同我讲，我其实是个好听众来的” 女孩端着两碗海鲜粉上了来，陈虎不由分说吃了几口，看向董汉骁，等待着他的回答。 董汉骁将筷子放在手里搓着，叹了口气：“也没什么好说的，就是…从小就在军营里认识的一个女孩儿” “青梅竹马呗”陈虎抬了抬眼皮，似乎觉得没什么了不起。 对董汉骁来说当然不止是是这样，可是他想了想却没解释更多：“恩，差不多吧” 陈虎点点头，似乎也想起了自己的什么，不再说话，只是吃东西。 虽然董汉骁没说，但是他突然领会到了。 面前这个男人，他经历了战争，死亡，通缉，每天都活在煎熬里，这样的生活，他独自一人撑了五年。 如果没有强大的精神支撑，他早就崩溃了。 而他的精神支撑，估计就是照片反面的那个女孩儿吧。 陈虎的眼睛被碗里的热气蒸着，猛然感觉到一丝酸楚。 他突然很想段文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