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暗处有什么
董汉骁感觉四肢都仿佛被浸泡在温水里,但身体却悬浮在空中,异样的解脱感正在给他带来安逸的错觉。 他感觉自己正身处在一个密不透风的大气泡里,身上一点重力都没有,随便动动胳膊仿佛就能使身体在半空中转上三个圈儿。 他完全没有以前的记忆,就如同身处梦中时根本意识不到自己在做梦一样——况且这个梦比正常的梦要舒服一百倍,踏实一百倍,如同清晨的氧气,山林间的晚风,所有一切他能想到的美好的东西,就在此刻,都真实地包裹在自己的身边,令他根本不愿醒来。 他听见有音乐在响,是那间破旧的老酒馆,由远及近,到最后仿佛将他环绕住,这感觉真是无比奇妙。 那部老旧的留声机正播放着洋曲儿,声音磕磕碰碰的,还掺着杂音在里头。 一个穿着过时旗袍的本地女人正扭着屁股冲吧台前坐着的一圈大兵走过去,从她脸上红彤彤的妆容和刺鼻的劣质香水味不难推测出她的职业,大兵们打着牌,聊着天,看着她一步步走过来,脑袋里盘算着怎么凑钱折腾她一晚。 有人开口调戏她了,一开始还用的是汉语,后来便是狗屁不通的英语,穷尽所能地羞辱着她,到后来干脆就在她的身上乱摸乱抓,几乎要把衣服撕扯掉。 谁知那女人是本地民兵——她在人群中央引爆了身上的炸弹,当量不多,几乎只炸死了她自己,留给那群大兵们的则大多是失明、耳聋、瘫痪、残疾,和应激性大小便失禁。 董汉骁当时就站在门口,清楚地看着这一切在眼前发生。 接着画面好像看电影似地一转,董汉骁在朦胧中集中注意力看过去,他看到了自己。 那个五年前的自己,此时正和麦扰坐在桌子两侧,嘴里不住地叨叨着什么。 “吃葡萄不吐葡萄皮儿不吃葡萄倒吐葡萄皮儿”是董汉骁在绕口令。 细碎的阳光洒在麦扰年轻健康的脸上,只听他认真地学道:“滋噗不噗…儿!噗滋…掏土…” 隐约有呼啸的冷风声吹过,画面已然转变——此时的两人正高举着手中的步枪,冲一群哀嚎着的人扫射。 如果没记错,那是他们在剿灭提供给18K毒品的那处小村庄,真是不巧,董汉骁当时也磕了药。 那是一段彻底黑暗的时光。 刚刚还用两颗玉米奶糖打发走的小姐弟,也活活被他给打死。 弟弟是被爆炸的煤气罐炸死的,手脚都被炸得和肢体分离开,jiejie则是被他们的流弹给打死的——就倒在他前方不到几步的距离。 董汉骁发誓他当时看见了他们,他想把手指从扳机上挪开,但他却控制不了自己,面对眼前发生的这一切,他只是眼睁睁地看着。 这份疯狂延续到了几天之后,在北港那个热火朝天的黑夜里,那座灯火通明的大赌场。 那些人里,有男人,男孩,老人,妇女,女孩。 通篇一律,全部杀光。 怪他,全部都怪他,怪不到别人的。他一直这么告诉自己。 所以很多事,他也知道,自己活该的。 ※※※ 南云沟,金三角北与华联云疆接壤处。 天气明媚得紧,风吹在人的皮肤上,使人得以在紫外线的强烈照射下感受到一丝并不踏实的凉爽。 国界线驻守着一排排的士兵,在他们身后几百米处便是华联在此处特别设立的缉毒调查组,门脸儿不大,很低调。 何向荣端着个搪瓷茶杯走进办公室,拿开盖子,甩了甩水,翻开早就准备好的报纸,正准备开始他日常的早间新闻时间,门就被敲响了。 进来的是几个嘻嘻笑着的便衣队员,脸上都还尚未褪去稚嫩,当头的那个没大没小地往他的桌上一坐,还将他桌上放着的奥利奥饼干拆封吃了起来:“何总,听到风声了没” 何向荣也不跟他生气,向后靠在了椅子上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什么风声?” “呕”年轻队员突然干呕了一下,把奥利奥饼干的包装放到眼前仔细一看:“这奥利奥怎么有点儿——粤利粤!我去,何总,你怎么老买这些山寨的东西来吃,没安全保障的” 其他队员均是哄笑一声,办公室里充满了轻松的气息。 “山寨的?——我看看”何向荣接过来看了一下:“哟,我还真没注意” “都说了多少遍了”年轻队员将饼干放回了他的桌子上:“您都这么大岁数了,赶紧回家娶个媳妇生孩子去,还待在这干啥,以后老了都没人给你养老我看你咋办” “我有你们呐”何向荣笑眼眯眯,呷了一口咖啡色的浓茶:“野地的事儿干完了?找政委报备了吗?” “您就放心吧”队员双手蹭在他的桌子上,身体夸张地向后弓起,带出一溜刺耳的摩擦噪音:“这还用得着您cao心…” “咔嗒” 门突然被打开了,除了何向荣之外所有人都瞬间弹了起来,标志性的小皮鞋踏响声仿佛在告知着众人来者的身份。 “白秘书长”年轻队员一齐向门口走进来的男人敬礼。 那被叫做白秘书长的男人身形瘦弱,套着一件干净的灰西装,鼻梁上一副金丝小眼镜,分头被梳得锃亮,气质类似语文老师,看上去有些刁钻,对各位队员的问好也充耳不闻,想必也是已将刚才他们在办公室里的不雅姿态尽收眼底。 “何队长”白秘书长被刮胡刀刮得如同白墙的小长脸上不带一点颤动:“十点钟会议室开会” 他的声音儒弱文雅,与他的外形十分相得映彰。 “好”何向荣起身:“知道了” 白秘书长转身就走,丝毫不多做停留,小眼睛在临走时还不着痕迹地把在场的所有人给扫了一眼。 直到听着他的皮鞋声逐渐消失,队员们这才彻底放松下来,当头的那个一个叹气便坐回了桌子上:“唉唷,几天不见,这白秘书还真是一点儿没变啊” “可不么”一个方脸的队员坐在沙发上接过话头:“还不就是个文官儿,躲在台后指手画脚的,一天到晚神气个什么——在前头冲锋陷阵的可是我们啊!” “话不能这么说啊”何向荣打断了他,这次他的语气里带上了威严:“你们还在警校的时候南云沟就已经是金三角的贩毒重灾区,比藏区都要危险百倍,白秘书长当初可是是主动请缨来这里指导我们工作,不比我的资历低,你们要相信他对国家的忠诚和他的个人实力,不许再在背后说他坏话,这是命令” 方脸队员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脑袋:“不好意思何队” 坐在桌上的队员主动挑回了话题:“诶何总,我话还没说完呢——你听见风声了没?” 何向荣坐回了椅子上,听完作势回头望了一眼窗户的方向:“我这办公室不漏风,没风声的” “唉唷”年轻队员一拍手:“这时候您就别故弄玄虚了,我听说有个新队员要过来,是不是真的?” 何向荣的手交叉在了一起,抿了抿嘴,似是在考虑该怎么回答。 “诶,诶”年轻队员指着他的手:“交叉手了啊,这是心虚的表现啊同志们,肯定有情况” “臭小子抖机灵”何向荣哭笑不得:“这事儿也不是什么秘密,我的确听说有个人要调过来” 队员们一下就兴奋了,瞬间围拢了过来:“是谁啊?”“什么人?”“本来是干什么的?”“是男的还是女的?” 一连串问题把何向荣吵个够呛,连忙示意他们停下:“好了!” 等到安静后,何向荣耐心地给他们解释:“我知道的也不多——他叫王云松,云疆的云,松树的松,本来是南麓的一名特警,现在转到咱们缉毒系统来工作” “特警?”一个队员疑惑道:“干得好好的为什么转到咱缉毒来了?” “是啊”另一个年轻一些的队员接道:“还转得这么远,从南麓跑到云疆来” 坐在桌上的年轻队员凑到何向荣跟前,狡猾地问:“他是不是犯了什么事儿啊,何总——?” “到底是怎样组织自然心里有数”何向荣把他的脸推了回去:“我再提醒你们一遍,不要胡乱猜测啊,组织这样安排自然有组织的道理,别忘了,毒贩都非常狡猾,如果我们在对付他们的方法上始终一成不变,那么就一直都会被他们牵着鼻子走” “好了不早了”何向荣说着抬起手看了一眼手表,起身道:“都回归岗位!” “是!”“是!”队员们的声音铿锵有力,瞬间都严肃起来。 … 天亮了。 董汉骁在中途醒了一次,虽然眼睛干涩到仿佛睁不开,但他依然可以分辨出一对棕黑色的rou球在自己眼前晃来晃去,仔细一端详,只感觉喉咙里一股热流猛地窜了出来,吐了身上这个女人一身,也吐了自己一身。 自己竟然在睡梦里跟一个不知道有没有艾滋的女人来了一发。 董汉骁只感觉天旋地转,呕吐物的刺鼻气味和女人的尖叫成了扰乱他精神的最后一根稻草,使他又昏了过去。 正常人做了坏事,有了负罪感之后之所以难受,生理方面很大程度来源于焦虑心慌所带来的胸闷气短,而之所以会让生理导致如此让人难受的反应的原因,则是因为心理方面所背负的包袱,因为从来没有背负过这种包袱,所以正常人会生出一种不知所措、觉得脑子一片空白一类的极度消极心理反应。 然而对于那种曾经就背负过很多这种包袱,并且被这种心理包袱折磨而煎熬的人来说,如果他们又做了坏事,会是怎样的感受呢? 这个问题董汉骁自问给不出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