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阿尼娅（四）
阿尼娅家附近的土地属于林生城五位大贵族之一的沃西尼领主，包括依森镇在内附近的八个镇及周边村落都归他所有。据说他的先祖是当年“扩张时代”时，来这里开疆拓土的先驱者，算是林生城的缔造者之一，是林生城最有权势的几个人之一。 达里欧老爹的房子建在这，就得按期交租，一年四次，一共八十角纹币，倒也不算是太重的负担。只是老爹的工作没有固定收入，有时连续大半年都没活可干，再交地租就有些捉襟见肘了。 明明老爹是技艺出众的手艺人，生活却还不如那些只知道在田里除草的人稳定。阿尼娅时常觉得，这世道实在是太不公平了。 阿尼娅在椅子上抱成一团进入半睡半醒的状态，也不知道持续了多久。她听到外面逐渐嘈杂起来，是那些下地干活的农户们出门了。 她知道，用不了多久领主家的人就该来了。于是她站起身，仔细地穿好鞋子，将屋子里整理好，然后打了盆清水来洗了洗头发。最近她喜欢将右侧的碎发撩到耳朵后面，露出一只耳朵，她觉得这个样子的自己更漂亮些。 阿尼娅翻了翻老爹床边的柜子，里面有三十四枚角纹币，不知道老爹是什么时候放在这的。她数出二十枚来叠放在一起，放进自己的口袋。然后走出屋子在院子里等待着。 不一会儿，一个穿戴整齐的少年跑了过来。走到近处还特意深吸口气，放慢脚步靠近阿尼娅家的院门。 说是院子，其实也就只是用及腰的木篱笆围了一圈而已。少年转到正面就看到背着手靠在屋门旁的阿尼娅正笑盈盈地看着自己，微风吹拂着她的头发，少年瞬间脸红了一圈。 “大少爷来了。”阿尼娅偏着头笑嘻嘻地对他说道。 “额，那个什么。我想说什么来着，哦对了……”少年显得十分局促，他似乎很不适应与女孩子独处。 阿尼娅开口打断他说：“波越少爷，别在外面站着啊，进来进来。今天天气这么好，咱俩在院子里聊会天吧。” 被唤作波越的少年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还站在外面，急忙推开院门走了进去，小声地说道：“好。” 阿尼娅快跑几步靠近过来，稍稍欠身看着他说：“波越少爷刚才是要说什么呢？我们继续吧。” 波越比阿尼娅高出多半头，但在她面前却局促的像是个做错事的小孩子。 “我是跟着叔叔来这边收地租的。正好走到这附近，就过来看看你。”波越的目光与阿尼娅刚一接触就不自觉地看向一旁。他怕自己看的时间一长，会被那双蔚蓝色的眼眸吸进去，就再也出不来了。 “哦哦，这样啊。波越少爷真厉害，已经能干这么大的事了呢。”阿尼娅站直身子，在波越面前转了个圈，两个人离得很近，飞扬起来的头发差点就能碰到波越的脸。 就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便让波越看得痴了。 阿尼娅要的就是这种效果，见状继续说道：“那我们家的地租要怎么办呢？上一次人家就没交上地租耶。” “没关系，没关系。上次的事情我已经解释清楚了，叔叔今天不会再带人上来，你放心吧。”波越还以为会被责怪，急忙解释道。 “这样啊，少爷你人可真好，又免了我们家一期地租。嘻嘻嘻。”阿尼娅嫣然一笑，甜美的样子迅速捕获少年萌动的心。 “上次其实个误会，怨我没提前和他们说好。他们见我在这呆了半天还没回去，还以为是你把我怎么着了，才气冲冲地跑上来的。这次不会，我都解释清楚了。那个，今天你有时间吗？我带你去城里转转吧。” “去城里啊，可是好远哦。一来一回很累人的呢。” “不要紧的，坐我家的马车就好。叔叔他们一会还要去其他村子，不着急用马车。” “好啊好啊。那你等我下，我收拾一下再走。”说完，阿尼娅转身进了屋。其实她没什么要收拾的，关上门后只是对着自己的小镜子梳了梳头发，然后在床上坐了一会，便重新出了门。 这会儿，波越已经让车夫将马车停到了院门口。阿尼娅知道他会这么干，才在屋子里耽误了一会，这样就不必被村子里的其他人看到她和领主家的少爷走在一起了。 其实她和波越早就认识，最开始是两年前有一次和叶一起到城里玩，那天林生城中开集市，就是那种让附近的平民带着自家的东西到城里集中贩卖的地方。其实会去逛集市的只有三种人：贵族家的佣人，他们是真的需要买什么东西才去的。然后就是贵族家的小孩，跑去凑个热闹。另外就是叶他们这样的人。 集市上的贵族小孩往往很容易被某些看起来新奇的玩意吸引注意力。动作灵活的叶很容易就能将他们身上的小钱袋装进自己的口袋。随后只要找个不被人注意的机会，把里面的钱通通交给阿尼娅，这样即便叶被人抓到也没关系，并不会有人怀疑一个娇滴滴的穿着整洁的小姑娘会参与偷窃，而且阿尼娅那双轻易就能含住泪水的眼睛也会让人不好意思去怀疑她。 再说，钱币这种东西都是一个样子，不装在你家的钱袋里，你凭什么说这是你的钱？ 阿尼娅听叶说起这个计划时，只是觉得很有意思，尝试几回全都得手了。就算是那些凶巴巴的卫兵从她身边经过，也压根不会有人想去拦住她。当他们辛苦半天终于抓到叶的时候，他身上根本就什么都没有，卫兵也拿他没办法。 第一次她还有些紧张，第二次就习惯这种刺激了。 只可惜现在阿尼娅长大了，个子长高之后就没有那种效果了。而且他们已经找到新的事情可以做，也就不再干那些小偷小摸的事情了。硬要说的话，他俩的行为其实更像是淘气的小孩子们的玩闹而已，时间一长也就腻了。 波越就是在那时认识的，那天叶碰巧偷了波越的钱袋，没想到很快就被他发现了。叶还没来得及将钱币转移给阿尼娅。在波越去追叶的时候，阿尼娅抱着帮忙的打算主动去和波越搭话，结果就两人就这么聊起来了，波越完全把叶和自己的钱袋丢到了脑后。 波越是沃西尼领主的小儿子，他的母亲身份比较低，使得他在家族里得不到重视。而且他也没有展现出如几个哥哥jiejie那样过人的天赋，连去王城学院读书的名额都没有分给他。 他在家里没有玩伴，那次之后一来二去的就和阿尼娅与叶玩到了一起，那会他还配合叶一起去偷过其他贵族小孩的钱币或玩具。 三个人一度交往得很愉快。 可随着年纪的增长，叶不得不四处去帮工。小的时候就算了，眼看就要过十冬了，得为生计多做打算，不可能一直游手好闲下去。而阿尼娅也开始时常跑去教堂帮忙，三个人一起玩耍的机会就少了。 一直以来，阿尼娅对波越也没有多少特别的感觉。直到今年上一次吏主收租时再次见到他，却是让她意外发现了一个节省家庭开支的渠道。 既然波越少爷都大方地免了家里两期地租，阿尼娅也不可能拒绝他去城里转转的请求。 马车上，阿尼娅和波越并肩而坐。从马车的隔窗看外面快速回退的田地是一种很特别的体验，对阿尼娅来说，这就是贵族的视角。她并不排斥这样的时光。 “那个，阿尼娅。”波越好像终于下定了决心，开口说道。 “嗯？怎么了？”阿尼娅今天的心情很好，又省了笔地租不说，还能坐马车出来玩。 “今年就是我的第十冬了，我父亲说，来年要将领地的一部分交给我管理。” “这不是很好吗？怎么你还一副不情愿的样子？” “啊，不是。没有不情愿。我就是想和你商量下。” 看着波越犹犹豫豫的样子，阿尼娅觉得很好笑，便转过头来安静地看着他，等着下文。 “就是，就是。我想要你家那片的村庄，我想去那。”波越好不容易才下定决心说出来。 阿尼娅一时还没明白是什么意思，疑惑地说：“这，怎么了呢？为什么要和我商量这个？” “就是，嗯，就是……”波越吞吞吐吐地又一次红了脸。 看到他这个样子，阿尼娅马上就反应过来，用半开玩笑的语气说：“这么说，到了明年我们就都是你的人了呗？我也就是你的人了，是吗？” 波越没想到她会说得这么直接，一下子慌乱了起来。 阿尼娅笑嘻嘻地说：“看你现在，哪还有点大少爷的样子？嘿嘿嘿。” “我，我本来就不是什么大少爷。” 见波越有些生气了，阿尼娅立刻收敛笑容，转而说道：“是是是，你是波越，和其他的都无关，你就只是我的好朋友波越嘛。” “我不是想说这个，我的意思是，那个，就是你刚刚说的话，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对吧？”波越有些着急，可越是着急，说出来的话就愈发语无伦次。 阿尼娅冰雪聪明，她知道波越想说什么，但要是说她是否明白他的意思。她认为应该还是否定的。 “所以说，我就是为了你，就是想要和你在一起，才向父亲提出这个要求的。你，你……” 阿尼娅突然抬手指向马车外的远处，打断了波越的话。“波越，波越。你看那边，有一艘大船起航了呢，那长帆可真漂亮。对了，叶子哥好像最近就在给那艘船装货，说不定这几天他没事了，我们就又能三个人一起玩了。已经好长时间没有聚齐三个人呢，我们。” 波越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泄得一干二净，已经到了嘴边的话不得不再次吞进肚子。 “是啊。三个人，恐怕今后能聚齐的机会都不多了吧。” 马车已经行驶到了林生城西侧的开阔地带，这里能远远地看到索拉河的出海口，也能看到林生城高大的城墙。 那是分割开两个世界的高墙，无论白天进去多少次，天黑之后也一定得出来。阿尼娅知道，自己不属于里面的世界，虽然很向往，虽然不甘心，但也没有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