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三章 刘中悟
我扫了两眼,觉得眼熟,再仔细思索,忽然想到是从哪里见到过的。 原来是那天与李为迎发生冲突后,和老王匆匆忙忙从会所包厢内出来,在走廊尽头遇到的那个在抽烟的男人。 其实那日我们去时,他也坐在包厢内,脸隐在台灯的光亮中,他的胳膊肘撑在扶手椅上,眼神盯着远方,脸色悠闲又沉静。他抬起一只手,将烟嘴塞进口中……后来李为迎来到他身后,他也已不动声色地出门,到走廊去抽烟了。 我的目光钉死在那个人身上。 五十开外的年龄,梳着打油染黑的头,套着牛皮小马甲,像个绅士。他又悠闲而坦荡地抽了一口烟,烟雾像鸟儿一般朝广阔的天地散去,他用手撑住玻璃窗边缘,用力将它推开,形容坦然,姿态潇洒,仿佛一个打开夜莺囚笼放飞那精灵的猎人,也是位怜香惜玉的绅士。 “怎么啦?”丁惠循着我的眼神望去,好奇问道。 连语也好奇地打探着,不过因为她年龄小,谁也不在意,这便是孩子的诱惑和悲剧了。 “没什么。”我说。 我收回目光,那些摆弄好设备的年轻人笑呵呵地回来了,无忧无虑地有说有笑,纷纷回到座位上。不久后,大厅闭灯,整个室内一片黑暗,唯有窗帘和门缝投来些微安逸的光亮,荧幕则亮上一片。 不多时,丁惠笑声一片。 只见她笑声倾倒,身体也不住往我这靠斜,我虽不住挪开,手肘还是难免触及她软柔的身躯,要是心怀狭昵的猥琐之徒,大约已心神荡漾,而我只是苦恼万分。 未及多久,更多灾难便到来了。丁惠手中的可乐杯直接翻倒,洒了我一身。 “糟了!”段必胜惊悚道,“惠姐你嫁不出去了!” 丁惠这才发现事故,脸上又红又白,转成惨灰一片,却无半点血色。她兀自睁大眼,双眼无神地注视我,心中说不出的愧疚。事已至此,说再多也无益,我连忙叫她不必介怀,让他们帮忙照顾连语。当即起身准备去洗手间收拾一下。 厅内人员众多,有人或是全神贯注盯着屏幕看的;也有被起身的动静惊扰,暗怀抱怨的,我一一道歉了,穿过人群,开门去了。 我去洗手间,大致洗拭下外套表层,正值春暖乍寒、气候一语难以道尽的时节,就算换下外套,也谈不上多难受。而且在片场待惯了,像我们这类人,不求吹拉弹唱样样都会,但至少外表也别指望多干净了。外面拍戏,转轴子地轮番来,着实不容易,要想光鲜亮丽,那是在开玩笑。 我急匆匆处理,主要是可乐污渍,不在短时间内清理,干涸后黏黏糊糊一片,难以去除。 我随手取水龙头的水打湿,将污渍尽数去除掉,又取来抽纸拭干。待看处理得差不多了,便离开洗手间。 刚一出门,之前见到那老头和一位中年男子在走廊那云里雾里地抽烟,那老头见我,忽地双眼一亮,笑着点了下头。 我心道,人家都打了招呼,我若再不发一言,有点不大好,便老老实实问声好。接着侧身穿过,准备回到放映厅去。忽然那中年男子叫上我,问道:“电影怎么样?” 我先是一愣,张张口,未作答。 那中年男子又说道:“我姓白,是刘导的表亲。”他指指那老人,我瞬间明白了,那老人就是刘中悟。其实之前也隐隐约约猜到,但只是不敢确定。“开诚布公地评价,这部戏怎么样?”姓白的问。 “挺好看。”我说。 “哪里好?”对方又问。 “是部成功的喜剧商业片。”我淡定地说。 《鬼才惊绝》故事本身是很简单,讲述的是一个古代的市井无赖,偶遇一支遭遇败仗的作战小分队,因为惧怕牵连被杀,吹嘘自身才华,机缘巧合下被败军的将领逼迫成为军师,又阴差阳错地好运气帮他们脱离几次围剿风险。后来,他一次大意让全员被抓,被敌军的同村老乡揭穿身份,遭到众人的疏远,他失魂落魄,魂不守舍,最后被老乡同情,又不是兵营的人,独自被放了出来。走在回家的路上又想起一些过往的经历……看到这里,我就出来了。丁惠那通“可乐炮”着实厉害。 不过故事临近末尾,也能猜到结局,大致是主角重新回去把人都救出来了。 “商业片?”姓白的一愣。 “恩。”我连忙解释,“不是说商业片不好,而是说它能赚小钱钱的意思。”我是下意识说习惯了,但老一辈的人把文艺片看得很重,说他拍商业片,他会不高兴。 刘中悟一听“小钱钱”,笑得喘不过气来。 姓白的劝他:“别激动!别激动!”他转头跟我说:“刘导近段时间身体不好,支气管出点问题,血压又高,又哮喘!” 我:“……” 我:“那不容易!” 于是我和姓白的又客套几句,他说道:“那不打搅你看电影了。”刘中悟拍了他肩膀一下,冲我一挤眼睛,姓白的立马醒悟过来,问我道:“你有没有联系方式?给个手机号码?” 我一惊。 “这不是试映吧?又问感想,又问联系方式的?”我忍不住问道。 “说什么呢?”姓白的掏手机,“以为刘导不知道你是谁啊?之前电影拍的不错,我嫂子去看了,回来跟刘导好一阵埋怨,说他再不努力,就被年轻人超越了!” 我:“……” 我:“不敢当!不敢当!” 我们老老实实交换了手机号码。之后匆匆离去。我对刘中悟了解得不深,主要是之前拍戏,听片场的吹牛时说过几句。当然,小道消息,是真是假,那很难说,我不做保证。 听那几个人闲聊,刘中悟的出生经历大致是这样的。他是导演世家出生,曾祖辈是戏曲界的,因为那个年代,唱戏的,就是下九流。虽然年龄大了,少不了有人就追捧了,但仍然心里有芥蒂,就让刘中悟的父亲出国,去国外留学。没想到刘父还是对电影感兴趣,转身改专业跳到戏剧专业。毕业后拍电影,国外电影公司大家也清楚,不太招华人,能进去的,许多也是托着各种关系,改国籍,换身份——刘父那时候也曾这么干过,气得老爷子远洋打电话,说不认他这个儿子。 刘父也不以为意。直到又干了几年,拿了几个奖,这才发觉,国外拍我国的电影,一定是蔑视和高人一等的,他们不允许拍主张华人自强的作品。 刘父深恶欲绝,与电影公司和国外工会吵了一架,愤然离职,返回家乡,立志弘扬国内电影行业。只可惜那时候条件不大好,电影行业正面临改革,职业又不够完善,身揽多职,力不从心,惨不忍睹,他积劳过多,瞎了眼睛,没过多久就去世了。即使在国内,也没留下几部电影。
他儿子继承衣钵,从事拍摄。当时有公知想要借着刘父去世搞事,意思是国内环境怎么迫害艺术家云云。 他们找到刘中悟的母亲,他母亲妥协了。可刘中悟因为记得他父亲给他的教诲,也痛恨国外的环境,所以找到他父亲的老朋友,请求帮助。他吃过闭门羹,也有一些爱国人士同情他的处境。 他们并不认为刘中悟能干好,因为他是个结巴,这对一般人而言,是生活中的瑕疵,而对于电影导演,却是致命的。但他们出于对刘父的尊重和对国家的热爱,纷纷伸出援手,帮助刘中悟拍摄电影。谁知道,那一年,电影环境又发生了变化,刘中悟终于出人头地? 我望向刘中悟,这位老人正站在窗户前,一手搭着玻璃窗的铝合金边框,惬意而又自然地望向我。他身后的阳光和他交相辉映,形成了一道模糊却明媚的光影。他冲我笑笑。 我点点头,道了声再见,重新往回走。姓白的远远伸出手来,跟我握了一下。“希望以后能多见面!”姓白的说,说罢,我的手掌又被狠命地摇了几下。 我没有说话,重新往放映厅走去。拉开大门,里面黑暗一片,众人笑声一片。我借着银幕的微弱光芒,看到座椅上的观众的神情。他们虽然在笑着,但脸上仍旧挂着泪水,想来刚才有段很感人的情节,如今再次把他们逗乐。我的目光扫视到后排,靠门的那边是工作人员,看上去也很年轻。我刚出门时,他们还关心地看了几眼,如今,全神贯注在银幕中。 我绕到座位边,连语担心地望着我,我拍拍她的小脑袋瓜子。段必胜问道:“怎么这么长时间?” “碰到刘中悟了。” “啊?”丁惠也满脸担忧,“没什么事吧?” “不可能有事。”我笑。 “但是,你们第一次见面……” “不是第一次见面。”我说。 “……” 段必胜满脸沉痛,对丁惠道:“惠姐!惠姐!别说了,阿幕弟弟不是跟我们在同一个世界的啊!”我听罢,威胁道:“你想挨揍?” 段必胜立马闭上嘴巴。 这时候电影已经临近结束,银幕转黑,背景乐响起。在座的人纷纷站起,非要等着把演员表看完的,那是UP主和“公知”的爱好。其实大多数人不会,我也觉得没必要。研究电影的,或者是电影从业者,有必要对好电影查阅下演职名单,但一般老百姓享受电影就足够了。这谈不上尊重或者不尊重,只要不在电影院闹事,不在网络上抹黑,那便足够了。 此时咣当一声,门户大开。放映厅里人物鱼贯而出,吵吵嚷嚷,时不时爆发出一阵笑声。观众在讨论着电影情节,尤其这一次点映,女性观众也不少。 我点点头,出门而去,手机提示响起,原来多了一条短信,上面凸显两字:“小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