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九章 死与活
消防队员将苗樊紧紧压在地上,他的身躯如同钢铁般坚硬,无法轻易被甩脱。 他拥抱苗樊的姿势就像是一位母亲在环抱自己的孩子。 而这个孩子,此时在痉挛颤抖,一种奇怪的“咯咯”声响从他的骨头缝隙中钻出来,宛若迎风的哨子。他像是在舞台剧中被人提着线颤抖身躯的木偶。 “不要死!”抱着他的消防队员轻拍他的脸颊,缓慢地松开了手。 其他的消防官兵一拥而上,队长和另一位队员一人一只胳膊搀扶着他,像提小鸡般把他往楼梯拖拽,口中说道:“没事了!” 可苗樊呜呜咽咽,试图挣扎,仍然不肯配合。忽然间,他惊恐地一叫:“我瞎了!” 而我的眼前也是一闪,待到视线恢复时,我才发现,只见整个大楼一片黑暗,天台更是没有光芒,天空也不见一片月色,黑黢黢的,偶尔有几只怪鸟在啼叫,更加怖俱。鸟声刚止,听见呼呼风响。 苗樊的嚎啕大哭声还很明显,再往楼下望,只看得见人影晃动,影影绰绰,不是很清楚。 我再眨巴几下眼睛,苗樊的身影也能看清了,他似乎很不好受,机伶伶打了个冷战,身子像是被风刮起似的,不住地抖筛子 只见配电房方向又晃出一条人影,颤声道:“对不起,刚刚给他们修配电,把保险丝一不小心给烧了!”接着就是一道笔直通黄的光线射出来,原来是手电筒。 我正心想,苗樊哭得好丧哦! 后面来个老头儿,蓝衫蓝裤的,一个光溜溜的脑袋钻出来,那脑袋像三明治样,被两片生菜叶般的头发裹在其中。他晃悠悠走出配电房,原来是那修锁师傅。他问道:“哪位知道保险丝在哪啊?” 孟波忙过去,带他修电闸去了。 消防这才压着苗樊重新回走廊,旁边有个公安笑:“都怕失明呢,这还想跳楼?” 另一人回答:“谁知道他怎么想的?” 楼下有围观群众在叫嚷:“怎么了?怎么了?” 又有人回:“停电了!” 接着还有人用感慨的语气说:“原来今天有月食啊!” 我忽然想起刚刚似乎谁说过今天有月食的话语,难怪现在天空一片漆黑,加上停电,唯有远处的高楼还有光亮。刚刚苗樊面对配电房,没有看到这点灯光。 楼下的众人不知道天台上的情况,还在仰着头等得心焦,加之停电,更看得不大清楚了。 屠mama心急,大叫道:“怎么没有电了?”接着不知道她想起什么,又叫道:“你就给我下来吧!是男人你就给我跳啊!” 王明后吓得脚一滑,手扶住栏杆,从天台往下吼:“你在说什么?!” “激将法你不懂?!” “靠!屠mama,求求你了,别用激将法了,这要人真跳下去怎么办?”王明后大喊大叫,“遇这情况,别这么喊行吗?” 屠mama道:“我看他不敢跳!” 旁边早有其他消防员上前去科普了,屠mama既尊敬他们,又不情愿挨骂,只能畏畏缩缩的,嘴里还嘀咕道:“电视剧里都这么用的!” 看得众人又是一阵好气,一阵好笑。 屠mama又补了一句:“你不喊喊看,怎么知道有没有效呢?要是万一有效呢?” “要是万一没效呢?”底下消防员给她做工作,“摔死了怎么办?” “没效就没效呗!”屠mama委屈道,“又不是我逼着人家跳楼的,都是自个心理脆弱……” 她也用不着再为此担心了。不出多时,保险丝修好,大楼重新有了光明。苗樊被带到在隔壁办公室里,瑟瑟发抖地坐着,旁边还围着一圈警察。楼下的广场如同星辰遍布的银河,密密麻麻塞满了人。屠mama还在讲话,这时候消防员叫人散场了,说是人解救下来了。 屠mama倍感欣慰,她觉得自个有了很多的功劳,在想象别人的夸耀呢! 天空渐渐露出罅隙般的月光,仿佛要把下面人群聚集的呼喊和灵魂要吸走般,模模糊糊的光晕令人毛骨悚然。 公安把解救结果告知等待在楼下的群众,消防队员如穿梭在溪流中的鱼,快捷直达平地,把铺好的充气垫一个个压平,又收起来。 我站在大厦长廊的窗户边,朝下面望去。听众人的一声声惊呼,他们高兴,但神情里依然带着说不尽的失望。大约救人是内心所发,而希望看到点意外的热闹事,也是他们内心所想。 “结束了!” 有人说。 “结束了。” 有人想。 喃喃的私语此起彼伏,人们纷纷传达着这样的意思,然后徘徊离开。他们拖动步伐,如同是在家庭中套着拖鞋在电视机前掠过,脸上挂着迷惘而不知所措的神情;也像幽灵般不知疲倦地晃荡在坟场的空地中。 当然也有少数心满意足表情的人。不是因为他们多高尚,也并非他们多饱含同情心,而是因为他们看到热闹的故事,也见到满意的结局,想必连夜晚的梦境,也会变得甜美而悠长了。他们挂着梦游般的笑容,喉间的嗓音甜腻且浑浊。 “我不活啦!!!” 正在大家松了口气时,天台上又发出一声凄厉的女声,正在办公室内休息的公安干警吓了一跳,连大夏天还裹着毛毯瑟瑟发抖喝矿泉水的苗樊都情不自禁打个哆嗦。 楼下的消防员犹豫了下,他们在迟疑是否要把折叠起来的充气垫打开,好在没隔几分钟,他们便收到收拾东西归队的命令。 几位公安再次冲上天台,他们发现了躲在水塔后面抱着酒瓶哭泣的女子,也不知道这女子在那里哭了有多久。 他们当机立断,立即将姑娘制服,连拖带抱地把她救了下来。小姑娘的反应也有些奇怪,她没有挣扎,而是哭红了脸,任由公安的解救。 众人不敢再疏忽大意了,弯腰把天台又检查了一遍,除了水塔后找到几个空着的啤酒易拉罐,再也没有不应该出现在这的人和物了。不仅没有多出,甚至还少了。我张望着周围,眨眼间夏老师也不见了。 坐在那边哭的女子是年竹舒。我们以前合作过。她后来讲,是因为电视台裁员,她压力很大。 年竹舒不算顶有才华的人,以前是周佑敏带入行当内,没有名校的文凭,也没有男友,这么个大龄未婚女青年很不具有就业优势,台里想借着下一批的整合把她劝退掉。 “我今晚心情烦,吃过饭就拿着啤酒到天台边喝酒边吹风散心,偶遇他要跳楼……”年竹舒哭红了眼,还用手指指苗樊。这个时候苗樊不抖了,睁大眼睛惊讶地看着她,“我以为他要跳,我不敢出声,后来看别人把他救起,想起自己的身世,是越想越伤心,就忍不住哭起来!” 年竹舒一捂眼睛,呜呜地哭着,她哀嚎道:“我不要活啦!”
这个姑娘从偏远的地区漂到这个城市,没有家人,没有学历,而且也谈不上长相漂亮。她要寄钱给家里,也要养活自己,没有人对她的喜怒哀乐而惊讶,也没有人对她的人生经历而动容。她甚至连朋友都没有,只有寥寥几个同事,也是吹牛打牌的油腻中老年人。 “我的青春都奉献给了电视台。”年竹舒快言快语地说,她的眼泪唰地流下,挡住她的视线,她不住地用手背将它们拭去,才能继续下面的话,“我觉得台里欺骗了我,我每天朝九晚五,还要加班,因为我没男友没家庭也不需要照顾孩子!我把一切都给了电视台,这时候要我下岗,我还怎么活?” 如果说过去的下岗是时代的伤痕,那么当代的失业则是恐慌的危机。 这个时代唯一的好处,就是稍有点才能的人都能东山再起,但是人的大脑与聪明才干,以及出生时的原始资本,就是那么与生俱来的不公平。 年竹舒显然是没有才干,也没有资本的。她是合同工,签的还是短期。电视台签约的合同工实在是太多了,不胜枚举。但绝大多数的,都会长期续约下来的。 但年竹舒这个女孩,既笨拙,又没有特别出众的才能。虽然老实,但是老实这种本领在电视台内只是鲜花的装裱带,对于那些既聪明又有才能的人而言,老实是锦上添花;但如果不是,就是单纯的一条带子,搁着占地方,不如扔到垃圾袋里。 警察照例又安慰几句,后来又来了几个长相漂亮干练的女警接着劝说,年竹舒的心情总算是好上一些。 至于苗樊那做的笔录,他坚称和我们没有关系,这让我们舒坦了很多。可他又找借口,说是因为《智勇大闯关》完结,他太舍不得节目组,所以才想不开。 老王说,见鬼! 孟波说,放屁! 庞德说,压根就没有这样的事,他早就被开除出这个栏目组了,能为它感动落泪才怪! 因为事故,它面临整改,我和老王转身去拍电影、宁虚因为收益又与中诚翻脸,老百姓的期望度越来越低,他们审美疲劳了,死者家属的闹事,甚至有个参与的小孩得了癌症,他母亲坚称是水质问题,成天打官司,然后撺掇律师借着单亲母亲的旗号炒作,然后那名律师就被吊销执照了——于是那女的找到一堆无良媒体,天天骂中诚,简直疯了。 “那女的也不是为了钱,就是愚昧,有被害妄想症!总以为有人害她孩子,有人欺辱她穷人老百姓!要‘坏人’给她孩子偿命!”郭台痛心疾首道,“依我看,借这个机会,干脆把这个项目给停了吧!” 郭台一发话,自然台里马不停蹄、不曾懈怠。这节目的下架是理所当然的了。 可苗樊早就被调出栏目组,这事本与他无关。此时他就像被打动般,搂着年竹舒的脖子,“姐啊姐”地哭起来。 他的脸还是很红,还是那种一激动就漫上额头脸颊、下巴脖颈的粉红。这个特征如果利用恰当,能够吸引很多人的注意,加深对他的信任感。 孟波看到后,向我们招招手。我和老王走出办公室,他在走廊对我们说:“这事不管是谁,总要有人向郭台汇报一下,这个苗樊,不能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