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茶语
一轩厢房内,蒋楠给自己到了杯酒,条案上,小苍兰含苞待放,是投在那沉黑的夜空也不能淹没的洁白,静谧而沉香。他犹记得有人曾对他说过,冬日虽有梅花傲骨迎寒,亦有苍松翠伯拔地倚天,但却独独钟情苍兰雅致清秀。花淡故雅,水淡故真,人淡故纯。做人需淡,犹如此花,淡而久香,低调典雅。 蒋楠握着酒杯把玩一会儿,仰头一口饮尽。他曾真正相信过,不争不辩,避于俗世就得连枝共冢,却奈何骨朽心存,恩深缘浅。师父劝他放下执念,然那刻骨铭心的恨,撕心裂肺的伤,睹物思人的痛,岂是放下二字便可化解。便是坠入心魔,化作厉鬼,永不超生,他亦要一应俱全地讨要回来。 他这一生,到他遇见虞妍前,从未将哪个女子真正放在心上过。他那时是心高气傲,天赋异禀的邪医传人,仅仅用了三年时间便已学有所成,以至于有超越其师虞峥之势。邪医擅用毒,然虞妍却道医为仁人之术,必具仁人之心。能解毒必先会用毒,故擅用毒者乃下乘之作,能解毒者方是上乘之道,她看得比谁都通透,他过去不曾明白,待他明白之际却又晓之晚矣。 蒋楠给自己的空杯满上,拿过案上煮好的茶斟了一盏,他执杯在盏上轻碰一下,口中低语:“你曾说,茶有浓淡,有冷暖,亦有悲欢。试试看,今夜我的心境如何,是悲是欢?”语声温和,含着一丝凄清落寞,眼中亦是一派心酸。 入冬的哈萨村比外面更为冰寒。门外堆起了积雪,哈萨族赖以生存的江河也结起了厚厚的冰层。立冬以来,哈萨族人便不再打渔,靠秋日的储存来维持生活,鲜少有人出外活动。小小的村庄顿时显得冷清不少。 立冬布网日由于极端天气所致,族人们今年渡冬所需存储的鱼rou不足,族长哈桑决定将冬猎的时间提前,让族里年轻的男人们准备刀箭绳网,定于十日后上山捕猎。其实,哈桑做出这样的决定也着实不得已,一则是江面冰雪覆盖,河鱼畏寒,一到冬日便游往温暖处,诺大的延河苦于无鱼可捕,是以立冬布网才尤为重要。二则是哈萨族人长年以捕鱼为生,却对捕杀林间野物并不擅长,且深山野兽遍布,凶残可怖,多年前就有族人深山遇险,全靠哈廉救回几人性命,当时惨烈之状他仍记忆犹新,之后冬猎几乎徒有其名,族人对其也讳莫如深。但古来之事,一向是莫可奈何者多。 哈桑提出冬猎一事之后,哈萨村除了冷清之外还飘着一股淡淡的枯枿朽株之气。便连素来活泼开朗的哈尔莎近日也哀叹连连,时常哭丧着一张俏脸,似天要塌下来。 韩施语与殷殊又切换了一种相处模式。那夜韩施语相约周公酣畅淋漓探讨棋艺,待她醒来之际已是日上三竿,方一睁眼,便惊觉自己大刺刺地霸了半多个床榻,正与殷殊同榻而眠,且头枕其臂脚搭其身,姿势十分不雅观。她战战兢兢掀开褥子,幸得衣衫整齐,未对殷殊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遂做贼心虚般狼狈而逃,狼狈得逃到门处脚下一滑还险些摔个四仰八叉。不过说来也奇,殷殊那厮自此后竟不药而愈,内伤和旧疾一概好了个透彻。只是他不知又抽了什么疯,这几日对酿酒一事兴致盎然。她觉得倒是一桩幸事,趁着空挡,正好将画好的弩弓做一做,若能趁德冬猎练手便更好了。 天色阳光正好,屋外虽冰雪寒凉,然暖阳高照,泛着点点金光,为这浩然一色的冬日添了几分妩媚氤氲。韩施语拿出画纸,寻了屋外的一方石桌掸了掸残雪,摊开画纸仔细研究起来。古人有言: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作画实非她强项,这副弓弩图,韩施语只作了个初稿,描样细节处皆由殷殊代劳,将她脑中弓弩模样还原了十之八九。她记得画稿完成之际,她偷偷观了观殷殊的神色,分明是钦佩,她一时很是自得。 有了图纸,用什么材料令韩施语颇头疼。她记得明《武备志》中有详细记载:弩身用枣木红赤者为上,棠梨木红赤者次之,弩身长一尺六寸三分;弩弦用皮胶者遇雨则胶溶皮软,小棕索不怕雨鼠且耐久……书中说得清楚,她颇有感慨,曾经天上地下、古往今来地胡乱看一通书,着实免了她书到用时方恨少的尴尬。只是实践大于理论,要将弩弓的材料凑齐,怕是得花点力气。首先准备木材便是一个难处,棠梨木对生长环境及温度要求较高,约么不大好找,枣木做弩身更好,倒是可以去深山碰碰运气,至于小棕索与之相较就算不得难寻了。定下主意,韩施语抬头看了看天,推算一番,得出结论:六辰值日,不避凶忌,诸事皆宜!
佛说:万法缘生,皆系缘分。凡事若能担得巧合二字,定需得与机缘二字搭配。其实要复制弩弓,实非韩施语听得哈桑宣布冬猎之后一时心血来潮,这个事情,在她心中已盘算许久。准确说来,打殷殊苏醒几日后,她便开始琢磨着日后离去前,应当给哈萨族人留下点什么礼物以报答他们的收留之恩。思来想去许久,若论不足便是哈萨村捕食方式太过单一,又颇受季节限制,其实上山围猎倒是个不错的获取食物的法子。她也不是没将这个想法说与哈尔莎听,只是哈尔莎当日听她刚说了个大致,便惊得小脸一阵清白,以为她是近日睡得少才说出这样的昏话,还专程为她开了一副清心明神的药汤。她不知哈尔莎如此惧怕是何缘由,本想问个清楚,哈尔莎却一阵唏嘘感慨,只道山间危险,别的也没有再问出些什么。 这个想法也就在她心里放了一阵。后有一日,她趁着无事提笔描稿,偏生被殷殊抢过观了一阵,啧啧赞其力倍於常,远无可及。接着他又悠悠叹息,可惜描画之人技艺画虎类犬,难上台面。经他这么一赞一叹,韩施语拿起自己的画作审视一番,虽算不得妙手丹青,至少棱角分明,约么大致粗略也辨得清是何物什,如此一来便越发觉着殷殊此人徒有见识,眼神却不怎么好。